他们又回复到之前的状态，这一回的沉默更加坚固，他们对自己和对方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愤怒。生活总是南辕北辙，以后我们都会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在他们十六到十七岁时，也许有那么一瞬间，各自在两个梦交接的时候瞥见真理的一道闪光，闪过了就过了，醒过来时什么都不会留下来，沉默继续似乎牢不可破。陈小多为此憋着劲儿，把化不开的那口气转变成勤奋，在家里和在学校一样埋头看书。
清早五点半起床，在阳台上走来走去地背书，背古文、定理和英文单词。他把窗户打开，让声音传到楼下的老院子里。郑青蓝这个时候也在看书，她不出声，默诵时像睡着了一样安静。更多的时候她会到运河边上看书，那里空气好，水汽从河面上仿佛雾在升腾，所有的露珠都聚在翠绿的叶尖上，这是新的一天，摇摇欲坠。远处有桨声振荡，憋了一夜的鱼开始往水面上跳，花街的青石板路潮湿得如同刚下过毛毛雨，人们相继打着哈欠从睡梦里醒来。至于在河边郑青蓝是否朗读出声，陈小多不得而知，他听不见；因为郑青蓝去了河边，那里环境再好，无论多么有助于记忆，他也不会去了。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中，两个人也不能同时走在同一条河流边。他，陈小多，和郑青蓝；不管是聊天还是晨读。
有好多个早上，陈小多想到郑青蓝在河边读书，那种离散的感觉让他心里陡生温暖。这很奇怪。他们因为沉默更显得亲密，因为分离反而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像血缘相通的亲兄妹。只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能过上几天，郑青蓝出事了。
那天晚上陈小多下了晚自习就跑回家，到对岸接出诊的陈医生。河面黑暗，对岸的人家散落在野地、菜园子和一片坟地之间。陈医生老婆胆小不敢去接，月光不好的晚上轻易不出门。陈小多把船划到对岸，上岸后穿过野地去贺子方家。贺老头的老婆中了风，歪嘴斜眼地躺在床上挂吊瓶，陈医生要守到药水滴完，然后告诉她，滴完了，老太太马上嘴和眼就归位了。贺子方老婆这辈子最怕的是生病，感个冒都担心自己会死。
爷儿俩回到石码头，泊好船上岸，看见陈医生老婆从大门口小跑过来，传播谣言一样对两个男人说：“那个郑青蓝，差点撞上我。就在这路口，她那个跑啊，疯了吧。”
陈医生问：“说了什么事没？”
“谁知道，我哪赶得上问。”他老婆说，“嘁，看把你给急的！”
“孩子在这儿呢，不是千帆同学嘛。还邻居。”
陈医生老婆说：“要不，千帆你去问问？那孩子，我寻思是遭了点事。哪有那样跑的，脚不点地了。”
陈小多说：“能有什么事。我不去。”
两口子数落两句这孩子，事情就算过去了。陈小多上楼就看郑青蓝的窗户，窗帘上有张低垂的脸，不是看书就是打瞌睡。女人就爱大惊小怪，陈小多想不起哪本书里有这么一句话。那本书里接着这句好像还说了一句：她们喜欢自己吓唬自己。一点都没错。这本书看得值。
第二天他去学校，在水门桥下被周光明拦住。“郑青蓝出事你担不担心？”周光明问。
陈小多看看他：“什么意思？”
“柳斌不会放过她的，她把柳斌的胳膊咬了。”
陈小多立马来了精神：“昨天晚上？”
周光明拽着他往巷子里走：“里面说，别让柳斌他们看见。”
昨天晚上已经是第二次。头一次其实周光明跟陈小多说过，就是买红糖的那回。前一天下午柳斌让谈正午和周光明跟他走，就是“聊聊天”。他们在陈小多回家必经的小路上来来回回走，谈正午和周光明两人都犯嘀咕，这有一搭没一搭的哪是聊天，分明是等人。他们俩以为柳斌准备收拾陈小多，心里直敲鼓。秋后算账没什么不可能，而且又是让他俩来操办，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他们俩一左一右低着脑袋脚板擦地走，柳斌突然拍了一下手说：
“来了。”
从水门桥走过来郑青蓝。
要算的是她的账。狗日的柳斌真是会找人哪。
“就是想跟她说说话，”柳斌对左右说，“你们两个跟她熟。”
谈正午和周光明说：“我们也不熟。”
“总比我熟吧？”柳斌说，“拦住她。实在没话说，就跟她直说，我柳斌喜欢她。”
周光明捣捣谈正午的胳膊：“正午，你上。”
“你来。”谈正午想，我他妈已经算不要脸了，但我也就背地里不要一下脸，过过嘴瘾而已，这“喜欢”啥的当面去说，干不来。这得多不要脸才行啊。他对周光明重复一遍：“还是你上。”
“你们俩有点出息好不好？”柳斌说，“你妈的，谈正午，你上。”
谈正午觉得后背上的汗毛都站直了，他硬着头皮迎上去，郑青蓝已经走到跟前，他觉得脸上的笑都僵住了。周光明的笑也僵着，因为这时候笑不笑都不对。他听见谈正午像在说梦话：“你站住。”郑青蓝仰首挺胸地站住了。谈正午说，“柳哥想跟你谈谈。”然后转向柳斌，“柳哥，还是你来吧。”
柳斌笑得比较自然，这证明他的确有做老大的资质。“其实也没什么事，”柳斌说，“自从上次看到你把那个陈……噢，陈千帆弄走，我就很佩服你。一直想跟你，交个朋友，聊聊天。对，就是聊聊天。要不我们去喝点什么？城里人见面都喜欢喝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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