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凡是必然，不是选择
朴树沉寂十年之后在网络上发布的新歌《平凡之路》点击量超过百万时，正是我的一位忘年交宣告抑郁症暂时治愈的时候。
之所以说暂时治愈，是因为谁也不知道她的抑郁症什么时候会再次复发。
当时她听了这首歌，听了许多人的议论，只说了一句：“这首歌，得过抑郁症的人自然听得懂。”
言下之意，除此之外的诸多解说，都是各自的牵强附会？
不是的。她说，其他人说的当然也是对的，在十年前的“生如夏花”之后，朴树只想走一条“平凡之路”，可是，这首歌里的某些东西，无法确切形容出来的某些微妙感受，她相信只有抑郁症患者才懂。
据说朴树淡出的十年间，有好几年都被严重的抑郁症折磨着。
如今，他在走出那场折磨之后，用异常平淡的声音唱着：“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我曾经堕入无边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
或许真的像友人所说，这并非仅仅是在说梦想的破碎，青春的失落，也是在描述抑郁症发作时内心所感受到的绝望和黑暗。
友人的抑郁症，由来已久。
第一次发作的契机是她30岁那年母亲的去世。
她当时在外地工作，接到母亲病重的电话，连夜往家赶。
赶到医院时，母亲坐在病床上，笑着和她打招呼，脸色尚好。她松了一口气，随后和父亲细聊，才知道母亲的病情已是晚期，医生预言寿命不过半年。说起这些，父亲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你妈妈还不知道……”
她搂过父亲，轻抚着他的肩膀，强忍着没有落泪。
三个月后，母亲病逝。她忙前忙后办葬礼，来不及伤心，来不及回忆往事。父亲失去母亲，一蹶不振，她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处理各种琐事，还要匀出精力来兼顾外地的工作。
等到她终于安顿好了一切，工作重新步入正轨，把父亲接到她所在的城市，已是半年之后。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生活还得继续。这样的道理她当然懂。她比过去更努力地工作，仿佛是为了让天国的母亲安心，她比以前更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女人，甚至交到了一个优秀的男友，仿佛是为了弥补命运从她身上夺走的幸福。
崩溃来得毫无预兆。
某天下班回家，父亲出去散步，她直接去浴室洗澡。温度调得刚刚好，热水淋在身上，却毫无毛孔张开的舒服感觉。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截木头站在沐浴头下，全身僵硬，失去了知觉，胸口有一团黑色的阴翳慢慢扩散，巨大的绝望笼罩过来，让她无法动弹。她忽然想，人生有什么意义，工作，努力赚钱，结婚生子，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很奇怪，忽然就再也找不到振作起来的理由。
第二天早上，不想去上班。第三天，第四天，很快，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男友。父亲开始为她担心，带她去医院，诊断结果出来：抑郁症。
吃药，心理辅导治疗，药产生副作用，再吃药治疗副作用，病情稍稍好一点，减少治疗次数，病情加重，增加治疗次数——很长一段时间，她就被这种治疗反复折磨着。
在状态好的时候，她自己说：“真的很奇怪，你看，此时此刻，我知道这个世界有美好的一面，知道自己身体健康，各个器官运转正常，知道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很美妙的体验，但发病的时候，就是振作不起来，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
在此之前，她是一位优秀能干的外企高级经理，刚刚升职，有了外派出国的机会，而她的男友在外资银行工作，两个人都是才貌双全，眼看着就将走向童话般的结局。
她忽然得了病，工作丢了，男友丢了，吃药、治疗，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幸运的是，她最终走出来了。
走出来的契机同样来得突然。
那天她状态还好，忽然很想一个人去爬山。但刚走到山下，她就开始感到绝望。
怎么办呢？到底爬还是不爬？想着想着，脚步已经不知不觉往前迈了。中途很多次，她都想停下来，从山上滚下去，但她没有，就那么麻木机械地往前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山顶。
山顶的风景美得令人窒息，她却完全无心欣赏，脑子里一遍遍想着等下要一步步走下山，要站在路边打车，坐车，告诉司机目的地，给车费，下车，走进家门……
太麻烦了，等下真的可以完成这么麻烦的事情吗？要不还是不要下山了，就站在这里吧……
她在绝望里失了神，直到天空飘下第一片雪花。
居然下雪了，这还不是冬天呢。
她吃惊地看向灰蒙蒙的天空，雪不断往下掉落，将周围的声音一点点吸收干净，无声的世界里，雪下得大而安静。
地面很快积了薄薄一层，未被踩踏过的雪，看起来格外柔软。她听到旁边一个小女孩惊呼一声，然后拉着妈妈的手在雪地里又蹦又跳。见她在一旁发愣，小女孩又跑过来牵起她的手。
那个下午，她跟着一个孩子又唱又跳，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这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像是下在她心里，雪花明明是冰凉的，却温暖了她的心。
她忽然毫无来由地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今，她做着一份笔译的工作，收入不高，也不必高强度地工作。
她不再逼迫自己变得更优秀，只是告诉自己，不管怎样都好。
她想，这一场抑郁症的折磨或许是在提醒她，是时候换一种态度面对人生了。
从前她是个工作狂，工作起来简直不要命，年轻的时候当然没太大问题，但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大概很可能在35岁的某一天因劳累而倒下，在看过不多的风景之后人生便仓促结束。
而此时她见到的风景，很缓慢，很模糊，但她很享受这种平凡安然的状态。
不是假装无欲无求，假装心如止水，而是真的能够淡然地领略人生的风景。
今日再听《平凡之路》，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从生如夏花，到毁了自己的一切，堕入无边黑暗，再到平凡之路的回归，这并非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然。
你不能在像夏花一样绚烂地活过之前就选择平凡，这样的平凡，只是平庸；
你也不能在经历黑暗和毁灭之前就选择平凡，这样的平凡，只是逃避。
假如你真的走上了平凡之路，那一定不是选择，而是你走过璀璨之路和荆棘之路以后，必然的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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