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回程的时候,我们先把背包给找出来,然后就从那近乎垂直的山径往回走。这是一趟要手脚并用的攀爬,要靠沿路的岩石与小树作为攀扶物,爬得我们气喘如牛。不过最后我们还是爬上了一片美丽的草坡,而远方的旧金山又再一次在望。“杰克·伦敦以前常常来这里远足。”贾菲说。接下来,我们沿着一座漂亮山脉的南坡往上走,它让我们可以看得见金门大桥甚至几英里以外的奥克兰。沿途有很多静谧的栎树林,它们在午后全都又金又绿,此外还有许多野花。途中,我们碰到一头幼鹿,站在草丘上,用惊奇的眼神凝视我们。顺着一片草坡下到一座红木森林后,地势再一次往上升,而且陡得要命,我们一面爬,一面在飞扬的尘土中咒骂和流汗。爬山就是这么一回事:当你飘飘然走在一个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阿登森林一样的天堂里,并预期将会看见水仙女和笛童的时候,却往往会忽然发现自己掉入了一个阳光猛烈、尘土飞扬、荨麻毒漆遍布的地狱里……人生可不也是这样吗?“恶业自然会带来好业的,”贾菲说,“所以不要再咒骂了,来吧,我们很快就会坐在一片漂亮平坦的山丘上。”
最后两英里的山路艰难得吓人,我说:“贾菲,现在有一样东西,是比世界上任何东西我更想得到的。”寒冷的风吹着,我们的背驼着,在看来没有尽头的山径上匆匆赶路。
“什么东西?”
“一块大块的好时巧克力棒,不然小块的也可以。现在只有一块好时巧克力棒拯救得了我的灵魂。”
“一块好时巧克力棒?原来那就是你的佛教?换成橘树林里的月光或是香草蛋卷冰淇淋怎样?”
“太冷了。此时此刻,我需要的、向往的、祈求的、渴盼的,就是一块好时巧克力棒……里面夹着花生的。”我们都累毙了,像两个玩了一整天、拖着疲惫脚步回家的小孩一样,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反复念着我对好时巧克力棒的渴望。那是我的由衷之言。我真的需要补充能量。我有点点头昏昏的,需要糖分。不过,在冷飕飕的风中想着巧克力和花生在嘴巴里融化的滋味,反而让人加倍难熬。
最后,我们爬过一道畜栏,去到位于小屋上方的一片牧草地,没多久就到达围在我们院子后头的铁丝网。爬过铁丝网,再走过二十英尺的长草地,我们终于回到无比温暖可爱的小屋。这是我和贾菲相聚的最后一夜了。我们心事重重地坐在幽暗的小屋里,一面脱靴子一面叹气。我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只是跪着,用大腿去挤压小腿,好把它们的酸痛给压出来。“我永远也不要再爬山了。”我说。
贾菲说:“但我们总得吃晚餐吧?食物已经在周末的时候吃光了。我会到山下的超市去买些吃的回来。”
“拜托,老兄,你不累吗?睡觉吧,吃饭的事明天再说吧。”但他只是忧郁地重新把靴子穿上,走了出去。每个人都走了,当大伙发现我和贾菲失踪之后,派对就落幕了。我生了个火,躺了下来,甚至还睡了一会儿。突然间,在黑暗中,我看见贾菲回来了。他把煤油灯点燃,把食物从袋子里倒到桌子上,其中包括三块好时巧克力棒,全都是为我而买的。那是我生平吃过最好吃的好时巧克力棒。他还买了我最中意的葡萄酒,红波特酒,全是给我一个人喝的。
“我要走了,雷,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他的语气忧郁而疲倦。每当他疲倦的时候,声音就会变得遥远和细微(他经常用远足和工作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不过很快,他就重拾活力,开始动手做晚餐,像个百万富翁一样,在火炉前一面做菜,一面唱歌。然后,又踩着登山靴在会发出回声的地板上踏来踏去,忙这忙那,不是摆弄陶罐里的花束,就是烧泡茶用的开水,又拿起吉他弹了几弹,想逗我高兴起来。但我自始至终只是躺着,闷闷不乐地瞪着天花板。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而我们都感受到了即将别离的愁绪。
“不知道我们谁会先死,”我在沉思中大声说,“但不管谁先死,他的鬼魂都一定要回来,把钥匙交给对方。”
“好!”他把晚餐端给我,然后我们盘着腿,像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啧啧啧地吃着。唯一听得到的就是风吹过树木的声响和我们在吃简单好味的比丘食物时牙齿的咬合声。“想想看,雷,这个山丘此时的一切,跟三万年前尼安德特人的时代完全没有两样。你知道吗,据佛经记载,就连那时候,也曾经有过一个佛呢。就是燃灯佛。”
“就是那个从来不说什么的佛?!”
“对。想想看,一群开悟的猿人围坐在这个什么都不说却无所不知的佛四周,那情境有多美!”
“当时天上的星星一定就像今天晚上的一样。”
稍晚,辛恩来了,盘腿跟贾菲简短而忧愁地聊了聊。接着,克莉丝汀也来了,一手抱着一个小女儿(她是个极强壮的女孩,能够负载很重的东西爬坡)。那个晚上,当我躺在玫瑰花丛边准备睡觉,看到小屋的灯光突然熄灭时,心中感到一阵恼恨。这让我不期然想起佛陀的早年生活岁月。为了求道,他不惜把悲伤的老父和妻小抛诸脑后,骑着一匹白马离开皇宫,在树林里割去金黄色的头发,然后遣流涕的仆人把白马送回王宫,从此永远流浪,寻求开悟。“一如午间聚在林里的雀鸟到晚上会四散纷飞,世上亦无不散之筵席。”马鸣早在几乎两千年前就这样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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