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戊忍不住轻笑起来。
尼采曾说：“我至多只能忍受两年的婚姻。”因为无法想象这世间有女子能跟得上他的精神和思想。后来他终于遇见了，那位同时也令大诗人里尔克、弗洛伊德依恋一生的俄国姑娘莎乐美。尼采与她彻夜长谈，被她神秘而激情的思想和生命力深深吸引，他向她求婚却被拒绝，就此孤独终老。
有人说，决定是否相守一生的，不是热烈的爱情，不是无私的奉献，而是，能否愉快地聊天。
年轻的时候，日短年长；年老的时候，年短日长。在漫长平淡如白开水的日子里，红颜白发，美人迟暮，几乎没有什么经得住岁月蹉跎：朝朝相对、夜夜共枕的磨尽了神秘，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散去了激情，气沉丹田、吸气放屁花光了浪漫，唯有思想共趣、意气相投能延续下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推心置腹，谈笑风生。
陶戊对李孝信的纵容和接纳，也正是源于当日咖啡馆的那句话：“恩，我很喜欢和你聊天。”
全罗南道是个美丽的地方。韩国最西南端的省份，自然地貌融合了山麓的巍峨、平原的辽阔、和大海的澎湃，形成独具特色的秀美风光——葱郁茂盛的原生林和蜿蜒曲折的幽谷山径之间，有潺潺溪水流淌，登上高峰顶上远眺，又可见波澜壮阔的大海、星罗棋布的群岛、和绵延起伏的山脉。
全罗南道还是个风雅的地方。这里至今流传并盛行着南宗画、清唱、和“盘索里”，遍布着百济、新罗时期的文物，李朝时期的儒家书院，时光悠远的古城城墙，及庄严肃穆的山寺古刹。
这种残旧幽微的历史感叫人沉醉，此处淳朴好客的民风也令人熨帖。陶戊心情愉悦地勾着唇角，四下张望，周身荷尔蒙跟没关门似的，衬着那双清澈纯粹的眼睛，呆呆萌萌，说不出的招人喜欢。
李孝信看了眼自己的汤碗，再看一眼陶戊的，来回往复十数次，终于开口：“你碗里的是什么？”
“虾啊。”陶戊奇怪地抬头看他。
李孝信脑中最后一根理智断裂：“我知道那是虾，但那为什么会是虾啊！”他一把扯过菜单拍在桌上，“我们点的明明是虾米味增汤，为嘛我的虾米几乎看不见，你的‘虾米’比指头还粗啊！？”
陶戊满脸无辜又莫名，沉吟片刻，夹了一只深海大对虾到李孝信碗里：“给你。”
李孝信一口气噎在喉头，无力地嘟囔：“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在光州这个“美食之都、海鲜之都”逛了一下午，鉴于陶戊对自家故乡毫无所知，只能靠李孝信拿着旅行手册按图索骥。而每到一处店里吃饭，陶戊碗里的料都比别人多得多，看着比店门口挂的宣传图片还要丰盛。关键是，这些店家偏心偏得明目张胆：同为定食添头，李孝信得的是凉拌豆芽，陶戊是凉拌花蟹；同份量烤鳗鱼，李孝信铺开来是个等边三角形的内切圆，陶戊是外切圆；同为海鲜拼盘，他们桌上的就是大头章鱼爸爸，邻桌上的则是小头章鱼儿子生下的蛋……
李孝信酸涩又烦躁，他并不希望陶戊太招人，他想把他藏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
陶戊去台前结账，正遇见热情好客的老板娘。全罗道方言语速极快，噼里啪啦的，放鞭炮一样，偏生还有条有理，断句清晰，都天生是检察官的料。内容大体是光州比首尔气温高，空气也潮湿，要注意防中暑。陶戊耐心听着，认真点头：“谢谢，我会注意的。您的手艺非常好，用餐很愉快。”
年近五十的老板娘捂脸笑得开心又羞射，像山间盛放的野姜花。
两人溜溜达达地逛着夜市，人群热闹又拥挤，李孝信趁势握住陶戊的手，后者微愣了一下，却没有挣开。李孝信嘴角上扬，扣住他的掌心，得寸进尺地改为十指相交，牢牢攥住不放。
陶戊低头看了一眼交握的手，再看身边这个止不住窃喜、努力佯装无事的家伙，眼中浮出一丝笑意，略用力地握回去，拇指轻轻摩挲他的手背：“从前有个香港的同学，叫我‘师奶杀手’。”
不止，不止师奶。李孝信回忆了一下，心中更加郁结，连手上的酥麻触感都忽视了。
“我们……”这些精怪，“对给予自己生命者，有与生俱来的亲近和崇拜之情。”陶戊艰难斟酌着言辞，“但对母爱一事，我得到的不多……”岂止不多，基本没有，精怪时他是天生天养，结果被天道劈死；上辈子苏夫人砍了他一刀，后来又蛇精病；这辈子醒来时，生母干脆已经挂了，“我听过一首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一直觉得非常羡慕。所以，我会寄情于一些与母爱相似的情感和关心。”例如崔母，“而且，感情和运气一样，不可挥霍。曾经我过得不太好……”倒霉到了极致，“如今能生活安宁便很满足。而有人关爱，我是心怀感恩的。”
只言片语，却包含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黑暗往事和辛酸伤痛。李孝信心疼又自责，已顾不及两人还在人群当中，转身紧紧抱住了他，声音哽塞，带着一丝颤抖：“你不需要对我解释的，”不需为此自揭伤疤，“即便你什么都不做，你也早已足够令人喜欢。无需考虑他人，我只要你平安喜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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