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皇帝这活素来不是人干事。
即便陶戊有着两万字per分钟的阅读量、图像是记忆力、和超乎常人的大脑CPU，他也依旧总是忙得起早贪黑、昏天暗地。最终连内阁首辅杨廷和都看不下去了，暗地里劝了丁敖带少年皇帝出宫去放放风，给的理由也极其正当：“比起奏章书册，自然是微服私访更能直观地体验民情。”
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宫刑。
陶戊欣然接受众人的好意，他既不是机器人，也不是工作狂，享乐纵情的欲望确实比旁人淡薄，却不是没有。他自五岁时因躲避宫变追杀在太平郡王府邸小住了半年，之后便再不曾出过宫门。如今时隔十三年再入世，陶戊简直如同再次穿越一般，新鲜好奇得五体投地。
他去的都是些三教九流之所，什么舞榭歌台、青楼楚馆、戏园赌坊、茶楼酒肆……全是些乌烟瘴气的地方，来往人流众多，又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看得丁敖小心脏只抽抽，方得很。
事实证明，他绝对方得很有道理：两人一进怡情苑，就遇见了女装癖·蛇精菠what's her face·太平郡王世子，不仅毫不掩饰他犀利的腹肌，而且利落地对着陶戊耍完流氓就跑路；之后转战戏园子，那太平郡王世子又如影随形，换了身织女的戏袍，“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地对陶戊唱了出“鹊桥仙”；接着赌坊、茶馆、酒肆……总之无论陶戊走到哪里，见，或者不见，念，或者不念，愿，或者不愿，宫九也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不来不去，阴魂不散，寂静欢喜。
陶戊仰头望天，这种烦不胜烦的感觉……真的好熟悉。
此刻丁敖手中正抱着陷入昏迷的宫九，神情呆如一只木鸡：方才宫九又以“陪酒女”身份乱入厢房，又假称内伤发作，真气紊乱，身体虚弱，然后顺势软着骨头倚向陶戊。丁敖还未开口阻止，就见陶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刀劈在对方颈后，又一甩手将昏迷的宫九抛入他怀里。因宫九始终穿着女装，长得又精致漂亮，丁敖再如何防备他，此刻也觉得陛下有些辣手摧花，他将宫九搀扶着靠在榻上，一脸为难地转过头：“主子……想如何处置他？”
陶戊眉头微蹙，看着宫九的眼神怪异而复杂，似有怀念、厌烦、伤怀、漠然、触动、感念……还有点生气。最终他的满怀思绪化为一声长叹：“去取一段长绳……绫纱来，把他绑上。”
丁敖应了是，便消失在原处。
厢房中寂静无声，时光仿佛黏滞住了，令人烦闷得有些透不过气。
陶戊极少如此烦躁，从前他也只为一人烦躁过：是为救他而魂飞魄散的沅江，是察觉他要离开时哀毁骨立的张承佑，也是终生未婚只守着少年回忆度日的崔英道。从前不曾知道，或许是人心融合渐渐完善，他如今竟在这份烦躁中自省出了一丝“愧疚”。他对沅江虽无爱意，但几世轮回相随，也是有感情的，他一直希望对方能早日投胎，上辈子也劝过，可见他还是不听……如今再看这满眼是懵懂爱意一味亲近的宫九，或许与沅江，也根本就是一个人。
或许……那么宫九究竟是不是沅江？
陶戊盯着宫九昏迷的面容陷入沉思，忽而眼睛一亮，随即缓缓俯下身去，将唇印在对方的唇上。
果然是他……陶戊漆黑的瞳仁轻颤了一下，因高速回放记忆而闪现出冰冷无机质的光芒。两人双唇相贴，没有旖旎，也没有缠绵，仿佛两座大理石雕塑。未久，陶戊冰冷的瞳孔重新浮起温度，略失神地忆起曾经：这几世轮回，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唯一不曾变过的，就是眼前人对自己的执念；而众人皆是过客，世事终成虚无，也唯有眼前人能始终陪伴自己，不离不弃。
“何必呢……”陶戊轻吻在宫九眉间：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嫖客。
木一半找到自家主子时，宫九已经将周身束缚的绫纱解开，并绕在指间细细摩挲，面上带着一种幸福到近乎暖融甜腻的笑容。木一半有些愣怔，宫九并不常笑，即便笑了，也大多是兴奋的、嘲讽的、冰冷的、诡谲的……总之带着点变态的味道。如此纯粹欢喜的笑容，他从未见过。
有人说，宫九是由九种东西做出来的——毒蛇的液、狐狸的心、北海中的冰雪、天山上的岩石、狮子的勇猛、豺狼的狠辣、骆驼的忍耐、人的聪明，再加上一条来自十八层地狱下的鬼魂。
如今他无坚不摧的外表裂开了一道细缝，疯狂偏执的血液中涌出来一丝温暖，这个令人战栗恐惧的魔鬼露出诚挚温暖的笑容，仿佛从天边来，仿佛风雨后的一缕阳光，仿佛一个寻常少年。
木一半只略晃神，宫九如刀削般俊美逼人的面容已再次变得冷酷，如山岳般沉重可畏的气势铺天盖地，锐利如刀锋的眼神扫向木一半：“我记得，岛上只有你和余直学会了天残十三式？”
“回主子，余直三年前已死，如今只剩下我了。”木一半恭敬地垂着头，冷汗由背脊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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