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楚军北上。
一路上沙土渐多，草绿渐浅，土黄的地衣已经逐渐清晰可见。
时玖站在河畔高地，遥遥远眺那一条泛黄的宽丝带。火烧天抹的微云，染红了如练的河水。河边灰黄色的城墙零星一点，看不出与旁的与众不同。
紧了紧商瞿给他缠在头上的布巾，时玖摸摸脑袋，有些无奈，等夜间扎营的时候解开来，还是一头的土。
“那边就是九曲黄河了，时小公子自幼在新亭长大，怕见不惯这些吧……”
时玖回头。尚怀勤是尚英本家一位从武的旁系侄子，为人有些滑头，尚英并不很喜欢他。但是镇压军的头领，非得是这么个人来做。
时玖一路而来，也见了不少路上冻死骨。说同情是有的，但是时玖并不会盲目去帮忙。说到这个他还是更认同王摩诘白居易那些人，他自认做不来杜子美“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气魄。
时玖一本正经地点头回应：“的确，我自小被家里人护着长大，不比将军见多识广，佩服佩服。”
尚怀勤，“……”
时玖不敢说的太过，毕竟这货官大一级压死人，连累到商瞿就不好了。
时玖回身的时候正见商瞿巡视军纪之后来接他，便喜滋滋地坐到商瞿的马背上，让他牵着马儿回自己的营帐。
时玖把脸埋在商瞿后背里，风沙从身体两侧呼啸而过，他窝在商瞿为他撑的天地里，幸福地吁了口气。
营帐里被暖色的烛光点缀着，风吹过的“呼呼”声被阻拦在帐篷外面，留下一室温暖。
商瞿身为副将，可以单住一间帐篷。
他把时玖按坐在临时撑的砖块床上，从牛皮水囊里倒出来白日里喝剩下的清水，浸湿布巾给时玖擦脸擦脖子。
末了在他前额亲一口，“先忍忍吧，等到了河阳再好好洗一洗。”
时玖干脆身子滑下来盘腿坐在地毯上，忍不住逗他，“到河阳洗？用洪水洗，干了也一身沙土，还不如不洗。”
商瞿抿了下唇，敲敲时玖的脑袋，“桌子上那瓷罐里是龙井，你自己冲茶喝。我出去一趟。”
时玖耳朵动了动，笑道：“要跟着操练吗？去吧。”
商瞿不放心地看他一眼，索性把干饼用开水泡软了到瓷碗里。
时玖是个惯会享受的，到哪儿都委屈不了自己。这次出来带了一整套的白瓷茶具和釉碗。硬的石头似得干饼被掰成小块，冲进暗色的陶釉碗里去，水盈盈覆着的饼块一点点浸湿，浮在碗面上，待吸水饱和，又缓缓沉了下去。
石头垒起来的简陋火炉子噼啪爆响，壶口喷气，发出尖叫声。
“吃了东西再喝茶，我走了。”
他看见时玖偏头对他笑了笑。
商瞿的脚步声渐远，不多会儿，兵士出操的“喝、哈”声响起。时玖缓缓走到桌边，没动商瞿给他泡的饼，反而拿了个新茶杯出来，冲了两杯茶。
“他走了，有什么话出来谈吧。”时玖淡淡道。
一室静谧，没有人回应他。
时玖一笑，扬声喊：“来人，有刺——”客。
“唉，小兄弟真不可爱。”帐篷门开，撒进来一束晚霞的暖光。
说话那人穿一身浆洗得有些脱色的布衣，头上扎着头巾，露出来的脸黑黝黝的，笑一笑一口白牙。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坐在时玖对面，半点也不怕时玖喊人的样子。
时玖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脸上一脸不耐，毫不客气道：“方才如果不是我替你打掩护，你现在就在战俘营里吃鞭子了……你有什么事情快点说吧，”时玖心里估算了下，“两刻钟，商瞿就会回来，他回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那人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我来嘛，是代表起义军跟镇压军来谈事情的。”
时玖骇了一跳，眼皮一抬，审视的目光扫向他的脸。
那人大大方方地把身前暴露给时玖，自己一口喝干面前的茶，嘿嘿笑了，翻来复去地摸茶碗，任他打量。
起义军使者？时玖心里腾起一股古怪的气。他突然有种大胆的想法。
这人虽然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我穷我狂”的彪悍气质，但是他眼神之中的锋锐，时玖自认不会看错。
那种眼神他在他爹和商瞿的眼神中看过无数次，那是为将者的眼神。
“谈判就去找尚将军，找我一个危机弱冠的少年人做什么？”时玖心里大概有个底，就平静下来，嘬了口茶水。
“尝尝这茶叶，味道挺好的。”时玖不等他再说，便热情地邀请他尝龙井。
“这金狮龙井还是御赐的呢，一般交情我都不给喝。”时玖说着，暗自打量这人的表情。
布衣男毫不在意御赐不御赐的，再次喝干了时玖斟给他的茶，放下茶杯，抱了个武人的团揖。
“这东西金贵归金贵，可在黄河万计灾民面前，还不如个麦粒。”
“时将军是大楚难得的将才，没想到儿子这么……不刚强。”
“你不必激我，”时玖摊掌，“你找上我有什么用呢？我身上连军衔都没有，我爹再好，我也不是他。我说的话屁都不算。”
“你说了是不算，你身边那个大个子可不是。”
时玖皱眉，“贵使强人所难？苟非余愿不与人难，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也不必谈下去了。”
“不是强人所难，我今日来是代表我们将军来请时公子救起义的五万兵士。我这番话并不是为起义军开脱，只是如果能活下去，谁愿意冒着性命危险起义呢？”
“他们为大楚耕田纳赋税，却被大楚压榨干净每一滴血，他们活着可曾被善待过一日？贵族压在他们身上，官宦压在他们身上，现在呢？议和之后连北祝人都能压着百姓欺负。黄河拨二十万银元赈灾，有哪一分用到了灾民身上？拨十万石粮给雍州，有哪一粒进了灾民嘴里？反正在大楚官宦心里，死灾民无所谓，反正灾民不是人，百姓有得是，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如果谈和谈不拢，灾民逼急了，牙尖嘴利也是会咬人的。”布衣男一字一顿。
时玖心里震撼，但是还是没有松口：“我不能左右官方的意见，而且使者大人不必如此威慑，”时玖站起身子，“尚怀勤打仗纯粹纸上谈兵，商瞿可不是，他是上过真正战场的人，他来杀万来饿的气力不足的灾民，虽然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但是大人，你得懂，那跟割麦子一样轻松的。”
喜欢我与将军共枕眠请大家收藏：(m.75zw.com)我与将军共枕眠起舞中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