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就像八十年前回国的那个早春一样。
天色微亮，徐御风很想再起来耍套拳法，却发现如今起床已成了困难，只能让护工扶着坐在轮椅上，推出屋去便是一片开阔的大阳台，衍伸到西湖湖面，朝霞照映泛起微波，远处一片飘渺。
路不能走了，手还能动，琴自然是要弹的。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早起弹琴，从未间断，这床大雷琴断纹渐深，看起来颇有风骨之韵。
今天是个好日子，宜弹《良宵引》，抚琴之时，望向烟波浩淼的湖面，突再想起灵机在小瀛洲惊鸿起舞的样子，微痛。
弹完琴，才发现儿孙早就排队站齐等候多时了，待他洗完手坐定，一个个走过来，老老实实挨个儿给他磕头，除了早逝的妻儿，孙辈儿及曾孙辈儿人也不少。
真正的儿孙满堂，幸福吗？
徐御风觉得是幸福的。
如今徐当家的是年仅二十六岁的曾孙徐凌云，许是自幼留洋的缘故，性子桀骜不逊，是子孙里最像自己的一个，每每看见他年少轻儿的熊样儿，便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今日之期，百岁人瑞。
他看着这满堂的儿孙，想训诫几句话，却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只留了徐凌云一个人。小子虽然做了一馆掌门，撑起这么大家业，仍旧一副小儿轻狂的样子，笑着说：“老太爷，讲几句话呗，训斥我们几句，紧紧我们的皮，不然我可乱来了，把你攒下的这家业给败没了。”
徐御风看着这永远不着调的曾孙，咳嗽两声，瞪他一眼，问起今日的庆典准备得如何了。
徐凌云的确跟自己当年很像，天大的名利都不放在眼里，淡淡说了一句：“让企划组的人自己弄，随便他们折腾，到时候牌子一挂，领导们讲讲话走个过场就行了。咱古琴弹了几千年了，不需要外国人给发个牌子证明什么。再说了，那么大的音乐会都办过了，这么个庆典他们还不易如反掌？”
徐御风自然也不将这名头什么的放在眼里的，只是这两日眼皮总跳，总觉得今日会发生些什么。
徐凌云一听他说眼皮跳，赶紧问是左眼皮还是右眼皮，当听说是左眼后，乐了起来：“这是好事要来了，定是今日有贵客。”
今天宴请的宾客他过了名单，联合国的人来授牌，国家派了几个部级领导陪同一块来，省市区级领导自然是全体出席的，剩下的都是亲朋好友，传统文化业界同袍，很多家都是跟徐家一路走过来的世家，文化文艺界国宝级人物。
今儿是老太爷的百岁寿辰，赶着今天把联合国非遗传承人的牌子挂上，市里的人也算有心了。
除此之外，他接到通知，盘点结果出来了，2017年度仅互联网上销售额度已超三亿，跨境电商实施不到一年，也已销往了四十多个国家，采购量也很不错，近五十个国家开设了分馆。
这对古琴这种小众的乐器来说，实属不易。当然销量最好的自然是他们设计开发的古琴及中国传统文化的周边衍生品，没想到这一代的孩子们和外国人对中国风这么感兴趣，在整个销售比例中占了80%，竟远远超过古琴本身。
后有没有来者不好说，前无古人是一定的了。说来得感谢老太爷英明，同意他大力改革琴馆，将销售重心放在互联网上，并且同意开拓海外市场。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留洋回来，也对琴馆做过一次改革，亦十分成功。那时候的钱塘琴馆，虽从明中期就鼎盛起来，但是一直以代代相传，仅售弟子与熟人的模式，门店也只有钱塘琴馆及各分馆。是他提议免费推广古琴，愿学者全部免费；古琴商品化，入驻百货大楼、成立专柜门店，并开放分销，这在八十年前，是多么惊世骇俗的决定，若不是战争来了，徐家早就不是今天这样。
自老太爷从军后，徐家也在炮火中被毁，一切都是他从部队回来后又重建的，如今虽然老了，心却十分宽的，放手让他去做，幸不辱命。
九时已过，宾客陆续来了，热热闹闹一项一项进行着，宾主尽欢，徐御风始终没有下楼，面都没露。
“百岁荣辱镜中花”这句话用在他的身上最合适不过，这一生他看过生，看过死，千山万水，最终一人独行到如今，很多人热热闹闹出现在过他的生命中，陪他走过一程，最终离他而去。
他虽然老了，却记得生命中的每一个人。
手握琴书，任外边锣鼓喧天，自心静如水，巍然不动，虽然主角是他，但是天地与他无关。必竟是老了，看着看着，昏然入睡，半梦半醒之间，突然看见那夜自己在小瀛洲设简宴，琴会儿玉空空，灵机在旁红袖添茶的情形，大小雷琴均在，一曲一茶，一友一红颜，若不是国仇家恨，那应该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最美好的时光，迟钝了几十年的心微微痛着，耳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敲门声。
他连想回应一声都张不开嘴，只觉得头昏昏的，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随着“噗通”一声，面前跪了一个抱琴的年轻人。
凌云的声音带着欣喜响起：“老太爷，快睁开眼睛，看看谁来了。”他努力睁开眼睛，便看见刚刚才梦见的儿玉空空跪在自己面前，抱着的那床琴——是自己送他的那床小雷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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