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弦是上好的丝弦，河坊街老三泰老号掌柜亲手制成的，举国头一份最好的东西，自明清时期就是内务府贡品，皇帝及后宫妃嫔用的就是这同样的货色。
徐御风早就觉察出他的异常，抿着茶默不作声，听他弹《普庵咒》，一遍又一遍，神色古怪。
徐御风看着小二弹到泪流满面，最后掩面痛哭起来。
这几个月，华北局势非常不好，日军不停往东北加驻兵力，并向外驻防，同时开展各种演习，也派小队人马在华东华北地区频繁活动，弄得人心惶惶，可是党国不思抗日，还在派特务到处暗杀进步人士和共产党。这几日，各种消息不停传来，更是让人心神不宁。
徐御风安慰他道：“你莫担心，柜上和厂里我都做了安排，万一真的打到这里，你们就往后撤。”
方小二看着他，眼中似有悲凉，也听出他话外有话：“我们？那你呢？”
徐御风黯然：“我留下来，看着老号，另外还想做点什么。古人说壮士报国，我一身武艺，难道任由日本鬼子屠杀我的同胞，占领我们的土地吗？”
方小二眼中充满悲凉：“一腔孤勇，只怕你报国无门，党国腐败到如斯地步，不思抗日，还在内哄，自相残杀，这样的国，哪里值得你付出热血？”
徐御风觉得他过于悲观，安慰他几句，不再说下去。自古文人弱冠无用，很多有志之士空有报国之心，只恨手无缚鸡之力，遇上朝廷黑暗，只想出世逃避。
老方来找过他和父亲几次，面有哀色，说儿子最近很不得劲儿，成天把“阿弥陀佛”挂在嘴边，还瞒着他去了余杭老山里面的径山寺，回来后更是神神叨叨，让自己和他娘保重，还托弟弟妹妹们好好照顾两老——这是想出家当和尚吗？
徐超然吓了一跳：“这孩子怎么会这么想不开？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儿？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徐御风苦笑：“他自己倒没遇上什么难事儿，就是觉得日军侵占中国太过残忍不人道，党国腐败不作为，社会太黑暗，他想出世。”
老方顿时就哭了，想回去把儿子打一顿：“世道千万年来都是这样，战争也从没停过啊，他若是为了这些破事儿遭贱自己，不要我跟他娘了，这跟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
“你别胡说，多好的孩子，只是一时想不开，你莫这样说他。”徐超然喝道，叮嘱儿子好好劝劝那个傻小子。
晚上徐夫人亲自烫了一壶绍兴的女儿红，做了几个小菜，让丫头们拎到徐御风的小院里，叫来方小二，今天不弹琴，只喝酒。
方小二仿佛去意已绝，端起一杯酒敬徐御风：“少东家，谢谢你自小把我当兄弟，以后还要你多关照我爹娘和弟妹。”
徐御风觉得有点无语，劝到：“你既能看出时政的弊端，也痛恨日本人，为什么不积极参与抗日？这是中国最难的时候，但是只要有人愿意去努力，自然有云破天开的那一天。”
方小二在笑，笑得有些不对劲儿：“我努力又有何用？你努力又有何用？内忧外患，岂是你我能挽回这注定的败局？”
徐御风望着他，神色认真起来，虽然眼前看不见的前程，仍是那么笃定：“一寸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你正值青年，我，所有的袍泽兄弟们，若真的到那么一天，有何不可？”
喝了些酒，方小二似乎已经癫狂：“天黑了，不会亮了，我们要亡国了……这样的国，这样的党，我不愿意为之战斗。”
徐御风听得有些烦燥：“天黑了，黎明才会到来。你若不愿意为之战斗，逃出了尘世去，十万青年若都和你一样想，这国才是真的没救了。”
话不投机。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对饮，十日后，七七事变，日军借口丢了一个士兵而强行出兵，打响了全面侵华战争，第二日下午，方小二就抱着那床明琴去径山出家了。
他爹得到消息的时候，哭着跑来找掌柜的求救。徐超然一听那愣小子真的出家当和尚去了，几乎吓呆了，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对儿子说：“要不，你去柜上找几个人把他绑回来？”
徐御风昨天从北京几个朋友那里得到七七事变的消息，彻夜未眠，此时神色很差，思绪也有些游离，父亲吼了他几声才听见。
徐超然也烦躁，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勺：“疯了，都疯了，小二不着调的，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你别也给我乱想想出事，你去柜上找几个人，把那小子给我绑回来。”
方小二是方家的长房长孙，几个弟妹还未成年，这一大家子里就数他是顶梁柱，更何况他是琴师老雷最疼的嫡传弟子，徐家将来还用得着他呢。
徐御风十分疲惫，坐下来说：“木已成舟，绑回他的人，绑不回他的心。如今局势这么差，我看很快就要打到杭州，当和尚指不定能救他一命，你让他回来做什么？跟我们一样等死吗？”
他说得没错，战火如果烧到杭州，他们命运如何还不知道。
更何况这把火烧得如此之快。
七月平津沦陷，八月上海沦陷。
整个杭州人心惶惶，饶是早就做了安排，徐御风还是担心不已。琴和工人已安排好，工厂暂闭，柜上歇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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