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洛都雍门瓮城,空地上有一行刑台。
对看惯了杀人场面的洛阳百姓而言,这是很平常的一天,只是刑场要比以往壮观,人也多了些。
将被行刑的班固穿着白衣。从高台上望去,看到人群里挤满了来自太学院的白衣士子,默然席地而坐,许多是他的同学和朋友。他们渴望做最后一次努力,向监斩官请愿。班固抬头看了看太阳,披散的头发里露出了一张被洛都士林誉为“风神秀彻”的脸。
台下竟有人喝彩,许多百姓甚至女子都是来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子及美男子。喝彩完,就是惋惜的啧啧声,这样的人间雏凤,一个智慧美好的头脸,就要与身体分离了。
本来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作为一代大儒的父亲的余荫在免官后逐渐散尽,他十七岁就来到了洛都的太学,乍现出自己的光芒。
班固被誉为京师“五雀”之一。三年前,突现祥瑞,有五色雀群,举于皇宫之上。皇帝命百官献《神雀赋》,天下响应,结果皇帝披阅后说,众赋皆是瓦砾,惟有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恰如金玉。当时班固才二十岁,又与同为“五雀”之一的傅毅,是同学少年,并称为太学“双星”。
去年,班固又作《两都赋》,海内传抄,被誉为大赋第一,人称班“两都”,风头无两。
班固并没有带枷上镣,也没有身著囚服赭衣,仍穿着太学士子般的素色袍子,只是材质变成了孝服麻衣罢了。作为太学的名士,班固临刑前得到了应有的优待和尊重。
班固看着日影正中,觉得时间不多了,对着台下静坐的同学们恭敬地抱手,一丝不苟地行了躬身的君子之礼。太学的白衣秀士们纷纷起身,肃穆地还礼。
监斩官在监斩台上,看着都为之动容。突然就见到秀士们与警戒线上的士兵有些冲突。接着就有人报告,说有士子要给死囚班固敬酒。
“他自有他的断头酒喝,何须你们来敬?”兵校们只能拦阻。
“断头酒是断头酒,送行酒是送行酒!”有人喊。
监斩官叫人去说,可放一个学子代表,去刑台上敬酒。
一白衣学子被放入警戒线,捧一盏酒拾阶而上,爬上了刑台。
班固看清来人,个头高瘦,面有微须,正是太学里性情最激扬的学兄王充,肃然拱手,“多谢王兄,你我素来不合,不想今日是王兄不怕牵连,来给小弟送行。”
王充将酒呈上,班固接了酒,忍不住向士子的队伍张望了几眼。
“你是在找与你素来交好的傅毅吗?我叫过他,看来是没来。”王充苦笑着,“你我是学问之争,本无其他。君之一去,如庄周失惠施,匠斤失郢人。”
班固仰头喝了,“有众位相送,不虚此生。”
王充回头看那白衣一片淡笑,“太学三千学子,敢来的不过三百。如果有千人请愿,未必不能逼着临刑复奏,重审案情。”
“本朝从无此先例……”
“孟坚,”王充忽然叫了班固的字,“此情此景,何不作诗?”班固还未做反应,王充对着台下喊,“拿琴来!班‘两都’要作诗了!”
监斩官本也是太学出身,也有惜才之念,知道这班固要作绝命诗了,或许这诗也将和《两都赋》一般,名传不朽。吩咐人将那台上的王充拉下,允许一个抱琴的士子送琴上台。
监斩官看那送琴的士子身材弱小,抱着的乐器就显得很大,是一把筑琴。筑琴有十三弦,似筝,但有一伸出琴把,操琴者需站立,一手扶之,一手以竹尺击弦,声调苍凉。
那送琴的士子也如王充一般,与班固低语几句,被士兵拉下台去。
班固似乎情绪开始波动,击筑长歌: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
太仓令有罪,就递长安城。
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
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
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
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
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歌声苍凉,那些士子闻歌,有人羞愧低头,有人面带不忿,那白衣队伍开始隐隐涌动。
监斩官细听之下,知道此诗借史抒怀,说的是前朝的故事:文帝时,一代名医淳于意获罪,被判肉刑(割鼻、砍手或剁足)。淳于意无子,只有五个女儿,淳于缇萦是最小的女儿,跟在囚车后奔跑哭泣。淳于意怒骂:“生儿不生男,终究是无用啊!”缇萦听后伤心欲绝,在长安街头哀唱诗经《鸡鸣》与《晨风》,名动一时,于是上书自请做官奴,免父亲的刑罚。文帝悲悯缇萦的心意,自此废除了残忍的肉刑。
监斩官不解,诗中确有临刑的幽愤,但为什么要唱那个叫“缇萦”的女子?最后一句“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不是在笑话那些来送他的白衣士子吗?说你们百多大好男儿,还不如个女孩有用?难怪他们会惭愧或愤怒。不对,这班固不是要煽动士子们闹事吧?
监斩官隐隐感到了莫名的不安。
***
“午时三刻已到!”一个声音喊。
监斩官如释重负般地扔下了令牌。
班固自行走到了头砧前,跪下将脸伏在砧板上,面色平静。“父亲,孩儿随即就来了。”
断魂鼓一通敲得密集起来。刽子手横了刀,喷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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