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班超知道自己又在梦里了。
他又看见那些纠缠他的历史上已死去的人,成群结队,浩荡而来。他以前试过战斗,试过辩论,最终都是被吞没而告终。他能看见这些人的命运,那些鲜血背后可怜的一面……
他在逃跑,他不想纠缠。这次竟然不是无处可逃,眼前有一座被雾气笼罩的山崖。他一直往高处爬,爬上断崖,再无人纠缠,却也没有退路,只能继续攀援……接近绝顶处,云开日现,自己已在云海之上,即使悬在那里,也觉得心神大安。
班超终于登上绝顶,看见一个老者安然而坐,白髯几乎垂地,心里却是认识的,跪下拜倒,问老子,道德经真的只有五千言?老子说,多了又怎样?少了又怎样?你们史家专注记言,言出如山。其实言如流水,奔流到海,时有增益,时有流失。
班超再拜,问老子为何要西出岐关?老子说,东极到海,西方却没有尽头,天下之大,远出我们想象,知也无涯……只是上古颛顼帝绝地天通后,你们的视野愈发小了,不识天地,天地也视尔等为刍狗……说罢消失不见。
就这样醒来了。不是惊悸而醒,对班超来说这已是难得的好梦。
班超在书堆里捡起他掉落的散简。他在这些散简里辨认出那些与通行道德经里没有的句子,可以确定,这是前代散失断流的老子之言。
班超枯坐在那,内心却畅想不已。自此夜晚更埋在了书堆之中。
***
不知不觉,班超来到洛都为官已近半年了。
班超依旧常在兰台夜读。夜读也不止是枯坐,班超有时在脑中运思,也会在兰台里踱步。兰台有四座殿,藏着天下收集的书卷还有相关天文地理祭祀的观测工具及礼器。有些已残破和不知功能的物件,都堆在石室。
午夜时,班超一个人在空荡的兰台低徊散步,有时会吓到巡夜的卫士。
“是班大人啊,还以为是鬼呢。”一来二去,巡夜的卫士已和班超混熟了,说话也随便起来。
班超道,“不觉得我像刺客?”
“大人说笑了。刺客到兰台来刺谁呢?”那卫士头指着北宫方向,“那边的守备严着呢,苍蝇都飞不进去。”
“那你们遇过鬼吗?”
“不瞒大人,我们巡夜的兄弟,以前时不时会看见些鬼影,追上去又什么都没有。刚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就习惯了。”那卫士头谈性来了,“都说深宫院内多美人的游魂……而且这兰台,藏着那么些老物件,说不定就有成精成怪的,是不是大人?大人整夜在这读书,说不定她们就来缠你啦……哈哈……”
班超不以为意,踱回“无名氏”房间,途径大殿时,觉得有些不安,隐约感到被什么人窥视一般。班超猛地回头,一片漆黑,全无所见。
班超莫名有些紧张,静心感知着那若有若无的探视,突然向右后方的柱子后掠去,喝一声“出来!”
暗里只能见一更深的影子,盘柱旋转而上。班超跃起抓去,好像触到一柔软之物,却滑腻抓不住,落了下来。抬眼再看,哪里还看得见?班超赶回屋内举了灯火来,抬头见那柱梁高达三丈,影随灯动,空无一物。细想那黑影在柱上盘旋,触手无骨,绝不似人类。常言说人死为鬼,物老成精;精中作崇者为妖,妖中道行尚浅,未能变化人形,面目可憎者为怪。班超心想,这是一个形体变幻无端的精怪吗?
班超对鬼神之事,豁达不起来,好比梦里常被纠缠,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班超开始有点想念妹妹班昭了,她要是在,或许能看见更多的东西?她要是在,自己就不会害怕了。因为妹妹需要保护,自己不能害怕。
这夜过后,班超偶尔还能感到被窥视的感觉,追寻无果后,也和那些卫士一样,渐渐习惯了。班超夜读、或兰台内夜踱时,无聊了还会对着虚空处,说一句,妖先生,别来无恙?
***
这日午后,蝉声四起,兰台殿内,竹帘半起,光影破碎。
班固班超两个孪生兄弟对坐,像镜子的两面。
两人面貌一致,气质却截然不同。班固温润如玉,被名士们称为“风神特秀”,可说是士林中有名的美男子。班超或是长年睡眠不济,神情总有倦意,既使入仕,也是落拓的神情;少年不羁的经历,又让班超的言谈举止上有些棱角毛边,不那么熨贴。
班固道,“得蒙圣恩,我们得以在兰台续写《太史公书》,父亲泉下有知,也将含笑。”
班超道,“你知道的,父亲其实不想我入仕,也不想我入京的。”
“那是父亲的气话,你那些日子也实在荒唐……”
“像劫法场一样荒唐?”
“唉……为兄真的很感激你……”
“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以前若没那么荒废,学识一定在我之上。如今你又开始用心披览,为兄也很高兴。只是你将自己埋首在上古的残篇断简、诡异传说之中,实在……有违史家传承。”
班超笑笑,“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史家传人。”
“史家立言,首推一个信字,你依凭的尽是飘渺虚诞之残章断句,能有什么建树?”
“立言当然重要,立行更不可费。大哥生性温良,自可效仿颜渊,安贫乐道;我更近乎子路,仗剑而行,大道未必有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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