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古刹，皓月当空。满院的松竹桂影铺下来，石桌、石椅、窗棂、木扉还有地面上俱都斑驳一片，风移影动，幽寂无声。
忽听吱嘎一声响，那槐树下的柴扉被人推开，轮值伺候的弟子颔首引进一人：“沈庄主，里头请——”
方岐山闲敲棋子，闻言便立时一顿，满面笑容的起身迎上前来，万分热情开着玩笑：“哎呦沈兄弟，快请坐快请坐，我这等你来一趟可不容易啊……”
一面让他坐了，一面执壶给他斟酒，又笑着打发留候的弟子：“你们都下去吧，我同沈庄主随意吃吃酒，说几句话……”
一时人都退了，沈庄主落座，接过那八宝暗花的粉青釉高足酒杯看了眼，略微一笑，便随手搁了下去。
“怎么？”方岐山但看着他眉毛一挑：“沈兄弟是不敢喝我这杯酒？”
他是脸颊稍显圆润的一类人，眼似桃花，唇厚而丰，年轻时不失为一个美男子，上了年纪蓄须以后，说说笑笑之间只叫人觉得亲和有加。
沈世洵看在眼里不觉嘲讽，面上却只波澜不动地抬了抬手，但道：“方掌门，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指教，但请直言。”
“沈兄弟这是说得哪里话！”方岐山哈哈大笑，再一看他，瞬即却把笑色一收，抚着酒杯道：“既然沈兄弟你开口了，明人不说暗话，那老夫就不防直说……”他目光落到他面上，脸上牵扯出几分笑意，拱手道：“三日后演武台上，还指望沈兄弟，多多照应……”
沈世洵面上凝着笑，与他对视了片刻，方问：“我徒儿在何处？”
“沈兄弟，”方岐山朝他举杯致意，自抿了一口，才淡然笑道：“常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令徒既然在老夫手里，就请沈庄主放心，我自然是不会委屈她的。”
“方掌门，”沈世洵点头一笑，而后从袖中取出那枚玉坠摆在了石桌上，看着他道：“去岁五月，我这个小徒儿在苍离山崖失踪，长乐倾合门之力，找了她将近一年，一无所获。”他淡淡地陈述，而回想这将近一年的日子，皆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眼下突然间这样得到了她的消息，他甚至来不及气恨方岐山的所作所为，只是紧张得厉害，怕到头来，仍然是一个妄想，一个终究要醒过来的梦。
但凡悦悦活着，他愿意用所有去交换，但凡她活着……他心里已然翻江倒海，面上却犹然声色不动的道，“你叫我怎么相信，她这会儿好端端的在你手里？”
“沈兄弟考我？”方岐山一笑搁杯，却摆了摆头，竖起一根手指头，仿佛老朋友之间闲谈似的道：“你这个徒儿，娇养惯了吧？”
他笑了笑，侃侃道：“你这个徒儿娇怪，衣裳铺盖，但凡挨到粗麻布就要起疹子。马车也不能坐久，走两个时辰，就要歇上半日，否则即便睡着也能吐个满车厢，从九华过来这一路上，我门中的女弟子们，都在给她当丫鬟！”
她搬去清沅阁独住已经有六七年了，这几年里头，沈世洵也少带她单独出门，因这些不为人知的小毛病，就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久违了。
他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加深，像是燃了一簇幽幽的火苗，片刻方垂目压了压袖中揉成了一团的画卷，望住方岐山道：“我要见她。”
“沈兄弟，做人可不能这么不厚道啊。”方岐山听了笑话似的一扫他，执壶给自己添酒，一面道：“价码，老夫已经交代清楚了，这底牌，在沈兄弟你这么厉害的人物面前，可不能这么轻易的就亮出来，免得，死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你说是不是？”
他哈哈一笑。
沈世洵垂下手臂，冷冷一笑：“若我一定要见呢？”
“沈庄主你……”方岐山笑色一顿，倏忽改换了称呼，“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拈起酒杯看了他一眼，笑似桃花的醉眼中透着毒蛇似的阴恶，“你这个小徒儿，正当年纪，生又娇软可人，老夫座下一群不知人事的傻小子，庄主不要逼我，一时做了好人……”
“混账！”沈世洵自看到那副画以后心里就堵着一口恶气，不过为着一探虚实强行压着，此时听他当面做这种暗示，哪里还忍得，一下就揪住他的领子拎了起来，切齿道：“你敢！”
“沈庄主……”似乎笃定了他不敢动手，方岐山被他拎在手里，只轻笑了一声，连手指也没有抬一下，面不改色的道：“老夫敢不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冒这个险，老夫今日任你宰割，你有种的，就取了我性命！”
沈世洵目眦欲裂的看着他，几乎将牙根咬碎，心中斗争许久，才猛一甩手放了他，紧紧握起了拳头。
方岐山后退两步，稳住了身形，而后望着他的背影，一派从容的掸了掸衣，冷声道：“沈世洵，我给你考虑的时间，明晚子时之前给我答复，但愿，你不要逼我做什么缺德的事。”
沈世洵回头看了他一眼：“但凡景悦伤到一点半点，我要你整个九华偿命。”
他一垂眼，抓了桌上的吊坠提步就走，出得柴门时脚步一顿，才择了宿处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坚决，心头却拱着火，那火越烧越旺，灼烧的他心头生疼，临至卧房门口，却没有了推门再往前走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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