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雍都是为了奔丧,路上拖延不得。魏郯轻装快马,除了用食和歇宿,几乎不停。
许是我怀阿谧的时候又是逃亡又是长途乘车坐船,她对于路上的颠簸毫无不适,好奇的眼睛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致,时而安静时而兴奋。
虽然已经一个多月不见魏郯,阿谧却没有忘记他。歇宿的时候,魏郯走过来,阿谧像以前那样伸手要他抱,魏郯得意不已。
“女儿,再长大些,父亲教你骑马,带你去江上坐大船!”魏郯把阿谧举得高高。
阿谧喜欢这样,“咯咯”地笑。
“别人家给自家女儿许愿,都说长大了漂漂亮亮嫁郎君,大公子却说骑马坐船。”乳母忍俊不禁。
“我的女儿,当然与别人家不一样。”魏郯不以为然,说罢,一边逗阿谧一边看我,“阿谧看,母亲也笑了,可见父亲说得对是不是?”
我无奈地看着他:“净胡说。”说罢,将阿谧抱过来。
睡觉的时候,魏郯和我们共铺。他睡外面,我睡里面,阿谧睡中间。阿谧很快就睡得香甜,我闭着眼睛,却并不觉得十分困。我不是一个人,没多久,铺上传来辗转的声音。
“夫君睡不着?”我问。
“嗯。”魏郯有些诧异,“夫人未睡?”
“白日里,妾在车上睡了许久。”我说。
魏郯从枕边伸一只手过来,抚抚我的头发。
“到了雍都,便不必如此奔波。”我轻轻握着他的手。
“奔波倒无事。”魏郯苦笑,轻叹口气,“我等是要回去奔丧。”
我没说话。魏傕的事,无论在长安还是在路上,我都尽量不提。他是魏郯的父亲,失去亲人的痛苦,我知道是何等滋味。还有一层,魏傕是前天夜里去世的,推算起来,那时魏郯正在来长安的路上。
也就是说,他如果不是为了来长安救我,还能去见魏傕最后一面。
“父亲其实最爱孩子。”过了会,魏郯缓缓道,“家中无论何人出生,他都很欣喜。当初他要给阿谧起名,也忍着头痛去翻了几回书。”
他的声音很低,黑暗中,带着些微微的颤动,呼吸不定。
我不知如何安慰比较好,握着他的手,道,“生死有命,夫君勿悲伤太过。”
魏郯反握着我的手,深深吸一口气。
他的手温暖,手掌上的茧似乎又硬了一些。我虽看不到,却真真切切地知道他在哭,那心情很是奇妙。他从来强得好像一块铁板,没有弱点,没有失败。只有关上房门,他才会放下那个让人猜不到深浅的模样,陪我们玩闹得心肝全无,像个孩子;也只有这时,他愿意露出自己的痛苦。
而这一步,也是我和他相处许久才慢慢得来的。
心中有些软软又不安的感觉,是心痛么?
“……有得有失……”若婵低语徘徊,伴我入梦。
天气还热,雍都之中却是一片肃杀。
我和魏郯在进城前就披上了斩衰,而魏府之中更是缟素一片。
堂上的哭声不绝于耳,魏昭、魏安、魏平、魏纲、魏慈和众多族人都在,见得我们回来,纷纷过来见礼。
魏郯跪倒在魏傕的灵前,痛哭不止。
“大堂兄!”魏慈红着眼睛上前扶他,魏郯不肯起来。
灵前设着一只火盆,魏昭跪在垫子上,一语不发地化着纸。
“孟靖节哀。”一位年老的族中长辈过来,劝道,“你身负重任,征战在外,本是身不由己。能赶回来送你父亲,亦是大孝。”
我将阿谧交给乳母,亦上前劝慰。
魏郯双目通红:“不知父亲可曾入殓。”
“已入殓。”长辈叹气道,“还未盖棺,就等你回来最后看一眼。”
魏郯谢过他,与我到棺前。
棺内,魏傕衣冠隆重,双目紧闭,灰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的样子像睡着了一样,却又与睡着的样子不同,奇异的死寂。
我看着他,心底不禁欷歔。我离开莱阳,与魏郯成婚,又有了阿谧,穷根究底,是缘起此人。我对他虽从来腹诽多过称赞,却不得不承认,我对他有几分敬意。一代枭雄,曾经叱咤风云,连天子都忌惮,却也终有一日会毫无知觉地睡去,与从前的一切尽皆了断。
我想到了父亲,又感到些讽刺。
同是权臣,他们一个将要全身厚葬,一个却已经身首难觅。
是因为父亲太忠君,手还伸得不够长么?
魏郯立在魏傕棺前,许久也没有挪步。他背对着我,肩上的抖动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我心里也不好受,轻轻拉过他的手。片刻,他紧紧反攥。
正如魏郯所说,他不会因为回到雍都就舒服一些。魏傕过世,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从天子到臣属,雍都中的大小人物来了个遍。
天子虽然不必服丧,可他来的时候,身上却穿得素白。魏郯与一众族人向他行礼,天子说了些悼念之言,又安慰郭夫人。
郭夫人身着丧服,痛哭不止。她伤心过度,身体不适,自从我们回来,这是她唯一一次到堂上来。
梁蕙嘤嘤哭泣,天子温声宽慰着她,目光却若有若无地向我这边扫来。
“夫人。”阿元对我小声道,“听家人说,这些吊唁之人,好些都是来过两回。丞相刚去之时来一回,大公子回来,又来一回。”
我示意她噤声,看向堂下,来人络绎不绝,这府中就算节庆宴会都不曾这样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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