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浑如万马铁蹄压境。
江南湿气重,雨水包月是很寻常的事。待它在地面砸起一层白烟,傅言终于醒过神来。
她脱开沈读良视线的锚定,后背牢牢抵在边门上。
比起惊骇,更难应对的情绪是心虚。
仿佛自制与理性形同虚设,在风月里的那些历练也不作数了。
不过她永远会如当下,在春雷提醒①间,听见仅存的明智声音:
这人是你二叔,且奶奶也不中意他。
刚才他也说了,没多久就要结婚的。
傅言默不作声去拽溜肩的牛仔背带。
当你心虚了,总要借一些小动作去粉饰。
驾驶座上的人悄然坐回,问她怕什么。
“‘僭越了’,怕这三个字吗?可傅言,打头是先从你嘴里出来的。”傲慢又逗闷子的口吻。
隐约中有委屈和诘责。
怪她贼喊捉贼了,你自己说的话,我copy&paste一下而已。
傅言惶然摇头。她到他面前,总是一尺道遇见一丈魔。
“我只是觉得,刚才那样冒犯您……太不得体了。有伤大雅,我得向您致歉。”
沈读良拂开腿上的烟灰,“姑娘肯开金口了。那你倒是说说,我刚才那样看着你,是哪儿叫你不舒坦了?”
傅言垂眸不抬,心底咕哝,哪哪儿都不舒坦。
他还是有意逗趣,食指往方向盘后一挑,启动的雨刮器于挡风屏上擦出节拍。
“说。”他半侧身睨她。
“我怕您。”
“……”
“不是说唬人的意思……好吧就是感觉有些唬人。”
“……”
真特么清奇的答案!
沈读良将烟头揿灭在便携缸皿里,低头时嗤然一笑,右边的小家伙作不解貌。
缓缓,他扭头答她,“我当你童言无忌。”
……这回换她失语。
傅言背挺直,盯住他纠正,“二叔,我今年二十有五啦……”
“所以呢?”
“所以我不是小孩。”非常有板有眼的腔调。
沈读良但笑不语,复抽出根烟燃着,习惯性地甩灭打火机。
他是典型的伪烟民。
看着手不释烟,其实只抽焦油量五度的,吊吊瘾,或者焚膏继晷时提个神就行。抽烟、饮酒、赌牌,是生意场上最司空见惯的交际功夫。
他要去随遇而安,但又得在觥筹迷离中保持狷介清醒。
夹着烟,他告诉她,方才那句无脑的回答叫他联想到妹妹沈读欣的女儿了。
还不到十岁,便学会和母亲一鼻孔出气,朝他这个大舅唱对台戏。某一年除夕他返京归家,因为航班延误踩着散席的点迈的门槛,头一昏,把压岁钱的事抛诸脑后了。
沈读欣便唆使女儿直接向大舅讨要。
成人间的难言之隐,让稚童来当喉舌是最便捷的小聪明。
又非刻意忘记,沈读良自然补包了钱。
可这外甥女实在讨嫌,得便宜犹卖乖,矢口问他要不是自己主动要,今年这岁是否就压不成了。
呵呵,说得他像个黄世仁,一沓压岁钱沦为可耻的城下盟。
于是某人歹毒回应,“是呀,反正你都是要被大灰狼叼走的,会啃得骨头渣儿都不剩,给你钱有甚用?”
外甥女闻言,好一通呜哩哇啦的嚎哭。
最终解围的是老爷子,抱起曾孙女哄劝,批评沈读良,“童言无忌,你跟个小孩子较真作甚?越大越回去了还,日夜在人情上摸爬滚打的,怎么心眼反而越来越窄巴!”
没辙,他总不能同老爷子犟嘴:
我顶烦这种暗戳戳使坏的行径。
她不向我讨,钱终究还是会给。
沈读欣会做人,恨我也要闷在心里恨,拿恁小的女儿当枪使,真是好厉害的育儿经。
后来没闹太久,毕竟中国人于团圆的节眼上,讲究大事化了、息事宁人。
不过外甥女还是跑来寻仇,故意撞碎酒杯泼他一身,骂他才是全京城最唬人的大灰狼。
若非仍然是老爷子来救场,边喊“岁岁平安”“童言无忌”,边将她一把拎走,沈读良必然不会开恩。
傅言听完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忍?熊孩子最欠教训,应该一顿打治治她的嚣张。”
沈读良回想到上午那只白佩蒂,浮浮唇,“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家有个岿然不动的佛,就是老爷子。他本质是个和事佬,又于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当他的面对他的心肝宝贝拳脚相加?我到底不是你,和奶奶同穿一条裤子,所以撕破脸时底气都十足。”
怎么说,最后半句一定是在揶揄。
傅言当即臊红了脸。
“你是不晓得她俩有多过分,老是明里暗里与我们作对,觊觎我父母的遗产。我们傅家作孽摊上这等恶亲戚。”
“每家都有,家家有本难账,苦也不止你一人在苦。”
“好吧这倒是真的,人一长大,世情就变得很复杂。”
“唔,并非只是长大如此。”
言毕,沈读良打量她清秀的素脸,没成想在那双眼中望见难以参透的情绪,也许是怔然,也许是……共情。
而傅言此刻的确在斟酌他的话语,同时回溯玳晴那日所说的,有关他身世的乖舛和苦衷。
书上说过,童年才是流金岁月。②可没准他连童年都没有过,才能把这句讲得如此云淡风轻。
她望定他。
后者于茫然间会上她视线。眸光自迷蒙转清亮,继而渗出某种很……
暗黑的东西。
窄仄的半密闭空间中,车载电台唱极渺小朦胧的歌:
我跟那人曾互勉倾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