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初时, 无咎无名无姓, 辗转生活在舅父公仲廉的各处别业中。
那时的无咎衣食无忧, 有仆从伺候,有死士在暗中保护,读书习武都由公仲廉亲自教授。
除了最开始那几年“时常要换地方居住”这点难处外, 生活之优渥顺遂, 是寻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可是在无咎记心里,那段时光很可怕。
虚空又漫长,看不到尽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难以言喻的煎熬。
舅父并未隐瞒什么,在无咎才懵懂知事时就将一切和盘托出。
所以无咎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
知道为自己为何无名无姓;知道在人前为何不能摘下面具;知道为何时常在夜里听打斗声;也知道为何要频繁更换住处。
更知道为何近身伺候自己的奴仆们总是耳不能闻、口不能言。
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什么都知道,却不知道自己该活成什么样。
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活着。
七岁那年,公仲廉托异邦友人居中牵线后,亲自上了一趟蔡国的希夷山侍神庙,重金请神秘的岁氏神巫帮无咎“问神卜命”。
问神的结果是:
【彼君之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 有愠, 终无咎也。】
神巫这种家伙,最擅长的就是将话说得云山雾罩,让人不能轻易听懂。
若用大白话来解卦, 其实很简单,大意就是“有位君王之子, 匆忙独身上路, 虽遇风雨加身而心有不快, 但最终没什么大灾难”。
这卦对寻常人来说不算吉辞,但对无咎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保命符。
至少,在公仲廉绞尽脑汁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法子将这问神结果传进缙王的耳中后,遂锦那头对无咎持续多年的暗杀总算停止了。
从那时起,无咎便有了这么个没姓的名字,也居有定所,不必再换地方了。
可是,之后好几年,无咎心中对岁氏神巫并无感激,甚至一度觉得岁氏神巫是天底下最讨厌的存在。
他觉得,若非岁氏神巫那句故弄玄虚的卜辞作保,驳斥了缙国神官在他出生那年卜出的“于国不祥”,缙王就不会歇了杀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个不人不鬼的家伙苟活于世。
无咎也很讨厌自己。
太懦弱了。明知自己是不该存在的,活得百般煎熬,却没有勇气自我了断。
只能暗暗迁怒岁氏神巫多管闲事、迁怒舅父给予的保护过于滴水不漏,也迁怒那个做事半途而废的缙王。
偶尔也会迁怒那个不曾相见的孪生弟弟,缙六公子李恪昭。
有时静下心来,无咎也会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迁怒什么呢?自欺欺人罢了。
那位君上就不该心软。若是像从前那样,持之以恒地派出刺客来,总有那么一次能杀成的吧。
他这样的玩意儿,只有死了,才能让所有人得个皆大欢喜。
(二)
自缙王默许了无咎以“宜阳君公仲廉远房外甥”的身份苟活于世,李恪昭每年都会从王都遂锦千里迢迢赶来。
但无咎不肯见他。
但也只僵持到十二岁那年。
在舅父少见的强硬下,到底还是见了。
舅父引荐过双方身份后,便放任这对初次相见的孪生子单独相处。
两个半大少年面向而立,沉默地打量着彼此。
这是初见,认真论起来却也可以算是重逢。
他们本是世上最亲密熟稔的两个人,在母亲肚中紧紧依偎十个月,前后脚来到世间。
可就在那之后,便有别如云泥。
望着对面那个已有几分过人气度的孪生弟弟,无咎心中有个阴沉而绝望的声音在说:杀了他。同归于尽。
就在无咎的手蠢蠢欲动时,对面的李恪昭开口了。
他说:“逛过夜市么?”
无咎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与这个弟弟相逢的场面。
在那些幻想中,李恪昭或鄙夷厌憎或轻狂嘲讽,有时又同情怜悯、涕泗横流。
就是没有眼前这一种。
没有厌憎,没有轻视,没有恐惧。也没有虚伪无用的唏嘘与安慰。
只是莫名其妙、轻描淡写地问,逛过夜市么?
见无咎不答也不动,李恪昭自顾自道:“走吧。”
语毕,自随从小奴手中接过一个半面鎏金面具,亲手为无咎戴上,然后扯了他的胳膊就走。
*****
那是无咎第一次逛夜市。不,该说是他第一次走进熙攘人群。
过去那些年里,他偶尔也会出门,但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哪怕走在清冷无人的街巷里,他也会忍不住躲躲闪闪,做贼似的。
眼下陡然被李恪昭拉进人堆,他从身到心都是僵硬紧绷的。
无咎低垂着头颅,总觉得从身旁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在看着自己。
心中那种恐惧与慌乱,是寻常人难以体会的。
就如同隆冬时置身冰窖,无衣蔽体,四周却密密匝匝蹲满了衣冠整齐的围观者。
无路可退,无可躲藏,无所遁形。
每个围观者的眼神仿佛都有声音。他们说,看,这里有个怪物,和我们不一样。
无咎知道自己不该瑟瑟发抖,更不必畏畏缩缩。可身体不听使唤,两脚拼命往人少而阴暗的地方去。
李恪昭仿佛不觉有异,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最终来到树荫下的一个冷清小摊前。
这摊子位置实在不好。
别的小摊大多选在商铺门脸左右两侧的好位置,沾着人家商铺里灯火的光,最多再挂一盏灯笼,就能让清楚亮出自家所售卖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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