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顿饭夏归什么也没听，什么也没看。
他专心吃饭，并且强迫自己吃了很多。
其实在帮路西河尝完所有菜之后，他就已经饱了，吃到最后都有些恶心了。
好像是下午的车坐得太久，他在车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头就有些晕，浑身没有力气，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冒虚汗。
饶是如此，晚饭还是要多吃一些的，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今天的日期。
腊月二十九。
晚上又开始飘雪，今年的雪好像下得特别频繁。
夏归披上外套刚推开门，被一阵寒风灌了满怀，今天降温，比前几天更冷一些。
夏归拉紧自己的衣服，这样能稍微暖和一点。
华氏集团这几年做起了地产，整个华氏别墅群都是华董事长亲自督建，华清渊沉迷中华传统文化，中式的园林艺术理念在华氏别墅体现得淋漓尽致。
别墅群的西北角有一座小小的祠堂，里面是华氏已故的那些人，有专门的佣人每日打扫供奉。
现在不在路家，不能在玫瑰园里跪，就只能在这里，跪在路小绾的灵位前。
一个人都没有，狂风卷着雪花疯狂飞舞，膝盖位置的疼痛早已麻木，唯独一阵比一阵更加强烈的寒意席卷夏归全身。
他跪了五年，印象中似乎只有第一年在下雪。
那大概是他过得最惨的一年了。
刚刚失去母亲，在母亲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路西河。
路西河带人砸了他母亲的牌位，告诉他，舒妍是害死路小绾的凶手，她作为公司财务，在公司决策变动之时私自转移公司资产，导致资金链彻底断裂，华氏濒临破产。
路小绾不是意外车祸，而是自愿没有躲开。
一命换一命，舒妍已经死了，这条命就由她的儿子们偿还。
那时夏归十二岁，他拼了命的反抗，他用尽力气推开路西河，又是抓挠又是撕咬，甚至拿着刀往他身上捅。
可他从来不是路西河的对手。
路西河轻易躲开他的攻击，从背后牵制住发疯似的夏归，扯着的他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拿着灵前供奉的橘子狠狠往前一砸。
夏归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橘子在舒妍遗照上绽开，肮脏的黄色汁水溅在舒妍温柔的笑容上，遗照在墙壁上摇曳几下，狠狠摔在地上。
眼睛像被刀子刺过一样的疼。
夏归哭喊的声音都变得沙哑。
路西河对于夏归的反应非常满意，笑意盈盈的丢给他一摞材料，说：“你自己看看吧，舒妍的罪行罄竹难书，欠下天价债款最后偿还人写的都是你，要么跟我走，要么把你弟弟卖掉还债。”说完，他又善意补充道；“哦，对了，你弟弟本身是不值钱的，你只得把他——解剖完了卖。”
路西河太聪明了，他看出来夏归最重视这个弟弟。
他对夏归说，我有一条狗，它前几年去世了，我很想它，你说，我该用你们兄弟俩中的谁，来代替我的狗呢？
夏归的牙齿都快要碎了，襁褓中的夏承希哭得很大声。
他把牙齿上的血咽到肚子里，铁锈的味道充满他的口腔。
“……我。”
夏归颤抖而坚定的举起手。
“很好，”路西河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少年总以欺侮夏归取乐：“那你就当我的狗，代替舒妍还债吧。”
“小狸，”路西河说：“从今天开始，你名叫小狸。”
“我有一个条件。”少年刚刚经过一番拉扯，衣服全都散乱了，露出的皮肤比冰雪还要白，伤口还在流血，像是一朵一朵的开在他身体上的玫瑰花。
他恹恹的看着路西河，美丽的眼睛里含着眼泪，溢满了，可他就是倔强着不让它落下。
很多年后路西河再回想起他的那个眼神，还是会觉得兴奋。
“什么条件，你说。”当时的路西河亦被这个眼神取悦，大约夏归说出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他。
“我自己承担这个责任，不要告诉我弟弟，让他平平安安的长大。”夏归恶狠狠的看着路西河的眼睛：“如果你不同意，就直接叫警察过来把我抓走吧。”
“好哇，”路西河笑着说：“我同意，从今天开始，你，就归我所有了。”
-
夏归是在南方长大的，五年前的腊月二十九是他第一次看到雪。
以前以为雪是多么洁白无瑕，现在才知道，雪是那么冷，那么无情。
每一年，夏归都会被迫的，把这些往事细细的回想一遍。
不是他自愿回想，而是每一次跪在这里，回忆总会不由自主冲进脑海。
夏归很擅长联想，有的时候路西河打得狠了，夏归身上实在太痛，他的眼前就会浮现起一些画面，有的是切切实实的回忆，有的纯粹是他想象的画面。
想着想着，注意力被转移，身上似乎就没有那么痛了。
这也算是他发明出来的忍痛小技巧。
至少不会哭出来。
路西河其实很少会提到舒妍，可不知怎么，最近夏归总是会梦到她。
最开始的时候，夏归在睡觉前总是会反复给自己心理暗示，千万不要说梦话，千万不要在梦里叫妈妈。
万一被路西河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
事实上夏归常常在心里偷偷的，偷偷的想念舒妍。
每次想到她，夏归的心都像被火烧过那样痛。
路西河在暴怒的时候曾骂过夏归贱，夏归觉得路西河骂得对极了。
他居然会喜欢上那般对待他母亲的人。
有时能够忍过路西河给他的那些疼痛，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是夏归在心底里，给自己的疼痛远比路西河给的多得多。
他心里有两个小人，一个代表着舒妍，一个代表着路西河，每当他们打得不可开交之时，换在他心上的痛是两个人加起来的成千上万倍。
多么卑贱啊。
五年的时间，成功把那个在葬礼上举刀反抗的少年，养成了现在这个……
呵，行尸走肉，不人不鬼的样子。
夏归跪在地上，远远看着路小绾的牌位。
你生前应该对路西河很好很好吧？不然怎么会让他这般挂念你，这般——
折辱我。
可是你知道么？你走之后，路西河真的就剩一个人了。
形单影只，谁也不肯信任，谁也不能接受。
就连吃饭都需要我提前吃一点。
这样万般防备的他，也并不快乐吧？
寒风吹得少年单薄的身躯摇摇晃晃，路西河双手抄兜，站在风里凝视他的背影。
路西河点燃一支烟，地灯昏暗，烟头的光芒隐在黑暗里，一闪一闪。
像恶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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