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最常见的,编一些精巧的、用以嘲笑讥讽的顺口溜,明知这个愚钝的孩子根本听不懂,也要大声在他面前齐唱,然后一起发出吵杂的嘲笑声。
顾崇禧被围困在这些笑声里,神色往往是茫然的。
如果,非要把这世间的残缺分个等级出来,那大概,痴傻是最末等的。
因为,无论你失去的是别的什么,都至少还能感受恶意,但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即便是最恶劣的辱骂,你也未必能感知。
无从感知,就更无从反抗,不会反抗,就永远没有尊严。
但是,当那些一点一滴的恶意经年累月向人侵蚀而来,再愚钝的人也能将之与善意分别开。
这种迟到许久的明悟,体现在顾崇禧这样直白的孩子身上,就变成对去学堂的抗拒。
可尹氏不会允许,在尹氏眼里,痴傻并非体面的事情,所以,至少在上学堂这样的事情上,顾崇禧不能落后于人、亦不能退缩。
学得慢,那便多学几遍,别的孩子皆是爱贪玩的,顾崇禧便可不玩。
等到学堂结业,若是顾崇禧能拿到和普通孩子一样的等第,在尹氏眼中,便是对命运做了挽救。
可顾晏灵不这么认为,她前十几年里被散养的人生,早让她对别人的看法全不在意。
在她眼里,别人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没有上赶着去被他人欺辱的道理。
何况,顾晏灵一直坚信自己的弟弟并非痴傻,相反,她一直觉得禧儿是一个敏感的孩子——
敏感、通透而且专注。
他只是做一切事情都很慢,但这不可与纯粹的痴傻混同。
让顾晏灵坚定这个想法的,是发生在她十一岁那年的一件事情:
那个初春,族老们再次带着她去测试灵根,自然依旧失望而归。
顾晏灵的心里亦不好受,只是她并不表现出来,在顾家其他人眼里,顾晏灵甚至完全不受此事影响。
但有一天,顾崇禧却突然送了她一件礼物:一串很粗糙的贝壳。
即使已经四岁了,这个孩子的话依旧说得不熟练,但他微微笑着,眼睛睁得圆圆的,模样很认真:“阿姐,不难过。”
顾晏灵那时笑起来,又有些想哭。
曾经,顾崇禧还小的时候,她经常做些贝壳串的手链项链来逗他笑,估计正是因此让这个孩子觉得:贝壳做的礼物,代表希望你开心。
她很确信,无论多难过,自己从未在这个孩子面前流露过这种情绪,可是,这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却自己察觉出来了。
这是一种敏感,他的敏感是因为在意。
顾晏灵还发现,禧儿确实是个特别的孩子,同一段时间内,他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
比如,他在习字的时候,就全身心专注于纸笔,你即便在他身侧放上他最爱的糕点,他也不会理会;
同样的,如果他正在专心致志吃糕点,你却要同他闲聊,他也依旧只是吃糕点,而不会与你说半个字。
那些夫人小姐们会因此觉得顾崇禧痴傻、呆楞,都听不懂话、也不知道回话,但顾晏灵知道,不是的,当这个孩子专注于你的时候,他就是天底下最认真的倾听者。
甚至,会试图用他断续的稚嫩语言安慰你。
在顾晏灵眼里,禧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因此,那天傍晚,当顾晏灵去学堂接人,却看到一个浑身湿透、坐在学堂门前的阶梯上默哭的顾崇禧时,她竟也一下子落泪了。
她把这个通体冰凉的孩子抱进怀里,却又不知要怎么出言安慰——语言是这样苍白无力的东西。
她也只能哭。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孩子有多么不善于表达,那些因为语言能力的匮乏而无法表达出来的东西,不只有对家人的关心、爱意和尊敬,还有很深的委屈与难过。
自此之后,顾晏灵做出了一个让汐河泗水镇上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她要和顾崇禧上一个学堂,直到学堂结业。
她用的理由也很拙劣,她说,自己幼时没有好好习字,如今刚好可以和弟弟上同一期学堂,把这门功课给补回来。
尹氏听了沉默片刻,最终没有阻止。
所以,顾晏灵就这样每天和一群比她小六、七岁的孩童上下学,她在一堆探究、好奇、鄙夷的目光里泰然自若,待晚上,却还要连夜赶上女红师傅那边落下的课业。
日子就这样在总体平静、时而起伏中度过,直到又一年秋,顾崇禧满七岁了。
仍旧心怀一丝期望的顾家族老们提出要带这个孩子去测灵根,却被尹氏以神庙受洗仪式为由拒绝了。
尹氏心中九成笃定了顾崇禧不会有灵根,但其实,她内心依旧有一丝难以挥去的惧怕,她想着,再拖一年也好。
可神庙受洗也不是多么让人放心的事情。
尹氏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操持这件事情,精心挑选了两个最伶俐靠谱的随从,吃食和衣物亦是样样检查个十几次。
顾晏灵更是将那些神庙受洗的规矩和禁令来来回回在顾崇禧耳边念叨了千百遍。
但是,不管准备有多么细致周全,尹氏和顾晏灵依旧不能放心。
毕竟,这两位天下最牵挂这个孩子的人,最是知道——
那是个多么愚钝、又多么柔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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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朝坐在瓦檐上,待从溯世书上看完这一段往事,檐下那群人终于也准备妥当,预备着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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