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牢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怀。不过，娘，孩儿还有一事不明，你说这十里八乡的村镇现如今都有些不太安生，为何咱这楼桑村倒平静如常？”青年嚼着饼子问道。
妇人思索片刻，把鬓角稍稍泛白的头发捋到耳后，沉吟道“其实说起来这得靠祖上的余荫啊，一者咱们的老根儿毕竟姓刘，虽说如今破落了，只剩下叮当乱响的一块牌面，可咱到底是中山靖王之后，堂堂的帝王后裔，不论到何时，只要还是大汉的天下，这都给咱平添三分底气，村里景象也比别处不同，邻里相助，你亲我热的，人心不似别处那般浇薄，二者你祖父、父亲都曾出仕州郡，官声在州郡也都是叫得响的，那些官呀吏呀的都会给咱村几分薄面，不会随便搅扰。”
“看来这人活着，声名却比性命重要呀，德行才是立身的根本，德行好了不仅自己能立身、不受辱，还能泽被后世，以前卢师讲这些总感觉太玄虚，还不想听，现在娘说过了才感觉这是实实在在的。”说罢，青年便风卷残云般将粥饼吞进了肚中，抹了抹嘴，起身领着黑毛大犬出门去了，临走给妇人说要去田里帮他三叔侍弄庄稼。妇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欣慰的微微笑了笑，便去收拾儿子留下的碗筷。
涉过小溪，来到田垄上，黑子撒着欢儿的跑着，青年与站在田里拄着锄头的一个中年汉子高声欢笑着聊着。只见这中年汉子七尺身材，身穿皂衣，皮肤黝黑，身体结实，山羊胡须挂在下颌，紫棠色的面庞上嵌着两颗炯炯有神的眼珠子。“三叔，你这是干啥哩？瞧你头上那汗，你歇会儿，我来给你舞弄。”青年讲道。
“这不种的荞麦，再过个把月就该打花灌浆了，趁着现在天好，再除除草施施肥。”说着就出了田，也不客气就把锄头给了青年。
“三叔，你这挑的好地方呀，这荞麦就喜欢阴凉湿润，这河坡背阴的地儿种它再好不过了。”
“那是，你三叔种庄稼那可是把好手，这眼光错不了。这日头越来越大了，六月底的天气热死个人，你看看还没干多久呢，弄得满身汗，你干会儿也歇着吧，晒坏了不值当。”说罢，从陶罐子里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饮着。
“我没事，没那么娇贵。咋没见着我婶子和德然呢？”青年接过锄头，把式着锄起了草。
“你婶子在家纺锤麻布哩，德然在侍候菜园子。我说你刚才回来是咋地了，丧魂失魄的，我叫了你几声你都没听见？我见你把货什都挑回来了，是不是遇到啥事了？”中年汉子关切的问道。
青年怔了怔，回道“前几天去了南乡，想着能多换几个钱，结果那边现在落魄的不行了，货什都挑回来了。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感觉丢了魂儿一样，自己也不是自己了，头里连我自己姓字名谁都忘了，这进了家门脑子才似乎醒了过来，现在还觉着眼前像隔着一层雾、心头像罩着一层纱一样，刚才在家怕我娘担心，我都没敢提。”
“你去恁远的地方，百十多里路，莫不是累着了或是路上招了魇？快过来让我瞧瞧。”说罢，掼下碗，拉青年近身，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别的倒也没啥，就是这双眼睛不像以前似烧着火一样，有些空，没神儿。”
“三叔说的是，恍惚记得昨天我在南边那一汪池子里照了照自己这副容貌，这眼光就如三叔说的一般，似乎自己就是个虚影，里头还藏着些东西。”青年很是纠结。
汉子见青年无甚大碍，说道：“八成是中魇了，看起来倒没啥大碍，赶天黑的时候，你让你娘备些糠谷，用稻草扎几个小人儿，我把耿家庄的老瞎子叫来，到你家驱驱魇，明儿就好了。”
“我娘她不信这一套，再说还得让她担心。”青年肯定的说道。
“你这孩子，怕你娘担心就不怕你三叔担心啊。你娘就你一个儿，这事儿瞒不得她，听三叔的没错儿，你娘也一准儿听三叔的。”
青年挠了挠脑袋，嘿嘿笑了两声回道，“得咧，那待会儿回去我给我娘讲。”爷俩儿轮番上手，正午的时候就把两亩荞麦锄了个干净。回到家青年将事由给妇人详细说一遍，着实让妇人吓的不轻，仔细瞧了瞧儿子，她脸色都有些泛白了。整个下午，妇人一直默不作声，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拾掇那一碗糠谷，紧扎了四个草人儿。
待到戌时过半，夜幕早已拉下，大桑树下的院子里，明火执仗，弥漫着一股松脂燃烧带来的神秘味道。那条叫黑子的大犬却是被吓得蹲坐在柴门外警惕的望着院子里发生的事情。正当门户的蒲草垫上，青年端坐在一张略显陈旧的柏木方桌后，方桌上正中摆放着日间妇人准备的糠谷，周遭撒着些黄米。只见一位身着巫师服饰的老者，右手拿一柄刻着豹魑纹样的黄铜镜，左手持着一张阔口爆目的山神牌，口中念念有词地绕着院子、屋子胡乱跑跳着。青年此时心里一直在诧异这个老瞎子为何能够跑跳如常人却不会碰着人抑或磕着物！
院子里沿着灶房根儿站着神情平静中略显紧张的妇人，一脸严肃的中年男子，一位身着整洁布衫、收拾妥帖的女人，下首拉着一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姑娘，这是中年男子的妻子和他七岁的女儿。院子西侧则站着一位着褐色布衫、身形略显瘦弱但面露儒雅的少年和一位衣服斜挂在身、抄手在后，腰里别着一酒葫芦，无羁散漫中含着关切的汉子。这头一位是青年的同宗同师、年仅十七的从兄弟，当然也是中年男子的长子——刘德然，后一位是青年光屁股长大的年少好友，楼桑邻村耿家庄人氏，姓耿名雍，表字宪和，与青年同岁，性情相投，亲若兄弟，今天是在放个屁都能响半边天的楼桑村上下闻着味儿了，来瞧瞧他这位中了魇的兄弟。
瞎子巫师闹了一场，说是邪鬼侵身但被青年身上阳气所阻，魇了心窍，无甚大碍。把妇人下午扎的四个草人点了，将灰烬和着糠谷沤焚在桑树下的土场上，留下一句邪鬼已去，提着妇人预备的半褡黍黍在中年汉子的搀扶下抹黑踉跄着走了。
次日天明，青年告诉妇人心底大安，心头的雾似乎正在化开，一众方才放下悬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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