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的那夜,江正不断地梦见那佛龛前的长明灯倾泻而下烧起了大火,镜花水月之中佛祖慈悲的面目竟然显得狰狞可怖。黑暗中他几度惊醒挣扎起身跑去前面察看,生怕有了疏忽。
可是安然无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往日无数个日夜一般,没有丝毫不同。
一个人死了便是简单地被一笔勾销。
而这世间轮转永远不会停歇,何况你是谁,你谁也不是。
之后便是漫长地等待。
岁月消磨了江正的棱角,他独自等待一个契机,坚持以那个孩子的身份生活下去,时间长了,就忘记了自己是谁。
腕子上的木镯日夜不肯摘下,梦里的孩子总在不停地说,他一定会回来寻这镯子。江正醒来心声厌烦,却总也不曾真的狠心放弃。
总是觉得,因为他走了,所以自己便需要努力地去完成这份期望。或许心里仍有儿时的赌气心态,你就这样随意地放开手,我便一定要试着赢过你。
直至后来突然寺中起变。
安东寺地处金陵以北,算作金陵第一大寺,一些皇亲贵戚时常地造访原不是稀奇事情,出家人不该过多地探听政事,可是外面风风雨雨借着来求平安添香火的百姓嘴里流传开去,他便也知道些一二,太子的气焰愈发嚣张。
这事情与他何干呢,待到某日深夜,他被人以住持的名义关在间禅房里不得出去。
有人进来。却又不是静慧师傅,后来才知师傅在被软禁起来。
站在他面前的也是师叔辈分的僧人,手里拈着佛珠开口便是,"听说你当年曾和一个叫赵光义的孩子同时跟随静慧师兄修行?"
他颔首,却也不清晓所为何事,如许十多年过去,当年一同的孩子们四下离散,正式还留在这寺里的少之又少。如今却突然有人问起那个孩子。
"他后来如何?当真死了?"面前之人口气问的很是随意。
他便只能继续颔首表示肯定。
"这镯子是不是他给你的?"
"是。"
"那便很好。从今以后,你便是赵光义。"师叔说完闭上眼睛,合掌低低地念着阿弥陀佛。
明灭的火烛光影分外暗淡,江正这两个字存留于世的最后一分钟里,它的主人呆愣在禅房里想起那个孩子离开时候不肯放下的执念。
他用已近幻灭的声音叫自己,赵光义。
不断不断放大的声响,幼小无害的一张脸。
那濒死而不可忘记的镯子。
十几年过去了,重新翻阅,竟然丝毫未曾蒙尘,原来自己多年以来不断枕着这样的回忆入眠,我还是欠了你。
我以失去自己的代价来交换你的信念,这样可好?
前因后果他之后才知晓,北边有人和太子李弘冀勾结,周朝的人想让赵匡胤死在南方,谁知到李弘冀自己心怀鬼胎,太子阴狠难言的秉性不就不该与人结盟,李弘冀亦有自己的打算,想着先一步控制住赵匡胤的胞弟让他为己所用。
可惜赵光义死了。
或者说,他该庆幸那个孩子死得早,若是他面对胁迫,江正真的想象不出会是怎样的情形。所以李弘冀便软禁了主持控制了安东寺,无非就是需要有个人来做赵光义,而从他们自小的经历来看,江正最适合不过。
从此江正便是赵光义。
他本人没有什么大的异议,赵匡胤若无多心必会带他出去。他不管是谁用怎样的手段,只要能出得去这狭窄天空便是对他自己最大的恩赐。何乐不为?
那佛经早已念得厌烦,求一个救度也无从谈起,是好是坏他不该老死江南寺中,而后的命运亦证明了这一点。
那个孩子曾经对自己讲述的一切突然派上了用场,无数个夏日里,他们伴着蝉声睡不着,偷偷地藏在被中讲述过去的经历,童年,镯子,大哥,洪水,辗转,安东寺。今时今日的赵光义沉稳而心思缜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赵匡胤竟然杀了李弘冀。
恐怕这也是周朝节度使王饶大人没有料想到的事情。
王饶想着除掉功劳逐步盖过自己的赵匡胤,却未曾想过此番南下赵匡胤竟然有胆子杀了唐太子。不过幸好,那剑眉的人还是带着光义从寺里出来,只要赵匡胤还没回到开封,一切就还有机会。所以王饶派人先他们一步除去了当年巢湖中庙曾有一面之缘的静德住持,然后又扶持年轻的静闻当上新任主持,权贵寺院彼此勾结,出家人也并不一定就能真的皈依菩萨,赵光义那日眼见得那金碧辉煌的寺庙心里便全是嘲讽。
战火之后此寺能够留存甚至几番修缮,寺中人必定不简单,恐怕是与当朝官宦勾结才能如此铺张。
人心果真难测。
静闻给他□□,杀了赵匡胤,他的一切都给你。
王饶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可惜,自己没有痛下杀手。
清晨赵光义收拾好东西随大哥上路的时候,他最后回首望望巢湖尖顶的钟楼,日光之下果然并无新鲜事。
淡青色的天空下竟然都是污秽。
所以由我替你以身犯险。
乱世之中不该随意轻信任何人事,赵光义和大哥翻身上马的时候突然笑起来,可是这一次,我用着这个身份生活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你。不过但愿,只有这一次。
我欠了你。
再见。
马蹄声逐渐远去,他距离安东寺的距离愈来愈遥远,千里江水滔滔横绝开去,陈年的檀木镯子在腕上随着颠簸剧烈晃动,赵光义亦不知今后的一切该会如何,不过他不是违背自己意愿委曲求全的人。王饶?便交给赵匡胤去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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