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今并不是一个很会哭的人，眼泪这种东西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用处，他既不会用眼泪去向长辈撒娇卖可怜，也不能从哭泣中得到什么发泄的轻松感。大多时候，他哭的原因仅仅是生理反应，是回想起灰暗记忆时的心慌、冷汗、绝望感、窒息感等一同要求的发泄途径。他哭的时候并不会有浓烈的悲伤或高兴，只是在听从自己身体的指令——“你该哭一哭了”。仅此而已。
他更没有在别人面前流过眼泪，因为他得不到回应。
上一次他在别人面前哭还是在初二那年，比他矮了半头的徐月将他揽在怀里，一边为他身上的伤口涂药，一边像哄婴儿一样哄他。在有关徐月的无数记忆中，那是他永远忘不了的一幕。而如今，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五年，从十四岁到十九岁，从少年到成年，他都没有机会再那样毫无顾忌地哭过。
他也没有想到，陶贝的一张简陋的贺卡会让他落了泪。
起初拿到贺卡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反应过来。人对第一次出现在生命中的事物总是要适应一段时间的。于是他适应了几秒，才发觉那是陶贝送他的新年礼物。而看到那方方正正的“游今”二字时，他的心就突然软了一块儿，然后慢慢陷下去、陷下去，好像里面的血都被抽空，要腾出地方来迎接什么东西一样。
他深恶痛绝的这个名字，在陶贝的笔下先点两个点，再一个提笔，这样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地，慢慢地呈现出来。就好似他整个生命都在陶贝的手中生动了起来。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些贴纸，一开始他并不知道陶贝为什么会贴那么多风马牛不相及的不同贴纸，后来他仔细观察那些小小的图案，便被它们唤起了很多很多的回忆。这时他知道心脏中抽离的血液是在为谁让位了，是这些记忆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攻城略地，牢牢地霸占了。
接着，眼眶有些痒痒的，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一半，等那滴成型的泪珠掉下去、滴在贺卡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太丢人了。
他不敢抬头，可眼泪又止不住，一颗一颗地扑簌簌落下去，打得那张蓝色的卡纸轻轻地晃动。
他想，陶贝可千万不要看到啊。
但下一秒，陶贝的手指就摸了上来，轻而小心地划过了泪痕，似乎是在确定什么东西。
接着就是他无法回答的那句提问。
“游今……你……你哭了吗？”
是啊，我哭了。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厉害的人，我很软弱。让你失望了。他在心里这样回道。
如果陶贝因此而嫌弃他、笑他，他是不觉得奇怪的。可是在漫长的沉默后，他等来的却是一个算不上温暖的拥抱。陶贝轻轻地搂住了他，头顶的黑发蹭在他的下颚，双手有些笨拙地拍着他的后背。
“没事的，没事的。”陶贝这样哄他，声音就顺势传进了他的耳朵。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了，但不管是什么，都会没事的……”
游今的双手还保持着那个打开卡片的样子，卡在了两人的身体中间，他想，如果不是这样的姿势阻碍了他，他真的会忍不住也抱住陶贝。
陶贝那样安慰了他一会儿后才松开了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塞到了他的手里。
“吃甜的，就会开心。”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亮晶晶的，好像是在分享什么绝世秘籍。
游今握住那颗糖，低头望着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其实对陶贝，他根本不需要想那么多。陶贝的心思永远是最直接、最单纯的，永远以善意去度量别人。不像他，总是那么冷漠而阴暗。
笑过后，他的瞳孔又暗了下去。
“去学校吧。”他说。
“嗯！”
还是那条路，还是一样寒冷的天，还是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一切却又和以前完全不同。
那两个在泥泞中挣扎的男孩，在偶然相交的两条线上相遇，于绝望的泥沼中抓住了彼此的手。一个藏着卑微而慌张的喜欢，一个压着早已泛起涟漪的心动。如果他们能够早些相遇，如果他们的初恋都能是彼此，那人生后来的苦与痛大概就能消解去很多很多，他们对未来也会充满着很多很多的希冀。
可是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如果”。
他们相遇得太晚了。
太晚了。
·
一月持续降温，陶贝也穿得越来越厚，但因为他的校服过于肥大，即便里面穿了好几层也还是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身体似乎对于天气有着非常强的敏感度，只要一冷下来，鼻尖和脸颊就会冻得红扑扑的，和那白皙的肤色一对比，看起来就很像一只小兔子。有时游今和他说话的时候会忍不住盯着他的鼻尖看，看着看着就会笑出声，因为实在是太过可爱了些。
他问陶贝：“你的鼻子怎么会这么红？你是小兔子吗？”
陶贝就会很慌张地捂住鼻子不让他看，小声念叨着“才不是呢”。然后游今就会又一次被他逗笑。
心血来潮的时候，游今又问他：“如果要养一只宠物的话，你会养兔子吗？”
陶贝摸着鼻尖，想了好半天才说：“我不知道怎么养兔子。”随后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抿着嘴对他笑：“我想养小猫，养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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