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老七，但这不是我的本名。
说来实在古怪，我从出生下来就与旁人不同，从婴儿时期就会记事、认人，我晓得我住的地方是一个四面透风的草屋，而我的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的母亲则把我托付给了一个小叔叔，他擅长的只有一样——与男人相处。
他与客人一起，我总直直盯着客人看，瞳孔一动不动，这样的盯凝，是我在表达关心，我认为客人会用各种各样的手段伤害他。可他一瞧见我这样，总露出羞惭的表情，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于是我用婴儿的身体对着他一笑，他居然会被吓到，认为一个婴儿露出这样的笑，是一件极可怕的事。再后来，他便再也不敢在我面前做事，总是把我放得远远的，可是我依然听得到他们的声音，窸窸窣窣，起起伏伏的，受伤的总是他。
我想不通的是，为何他会被我吓到。
再长大些他便告诉我，我笑起来时不像个娃娃，像是某种妖物。
“你不要笑，你笑起来的样子，谁见了都会怕。”
好，那我便不笑了。
但我觉得他错了，他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妖物，又怎知我笑起来像个妖？
世上若有一二妖物，那也只能从人的心里长出来。
我的确与别人不一样，我从生下来就有成人的意识，也会做各种各样的梦，这梦来得一点也不客气，有时白天也会冒出来，晚上它就更频繁，而且它实在是个专一的梦，这梦里从来也没有我，只有另一个人。
这个人从小衣食无忧，他身处的地方拥有这世上最宽阔最干净的道路，四周立着巨大的墓碑般的建筑，到处都是仙界般不可思议的景象，几乎人人有饭吃，人人有差事，大家都不必为了一顿饭去出卖自己的身体，或是性命。
这个梦里的男孩还有父母家人，有朋友伙伴。
而我却觉得他们的声音聒噪，我有小叔叔一个就足够了。
偶尔我会把梦和现实混为一谈，我会问小叔叔，为何我永远不能在现实里找到梦里的那些人和景？
小叔叔皱着眉：“你梦的太深了。”
我回答：“也许是你的梦太浅了。”
他欲言又止，神情里深凝着担忧与悲伤，我知道他是不会明白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我不爱和别人说话，说了也是无用，这些人在这个肮脏的像烂泥坑似的地方活得太久，已经不会做梦了。
我的梦在和我一起长大，只是它长得比我还快些，我才刚刚七岁的时候，梦里的那个人就已经二十多岁了。
除了小叔叔以外，梦里的这个人已经成为了我最重要的人，我从他的身上汲取一些温暖与快乐。
可突然有一天，他在梦里死了。
原来下雨天打个雷，都能劈着树，打着他，在我见过的各种荒诞不经的死法里，这是最无稽的一种。像是某个街头说书人特意想出来的烂笑话似的。
他死了，可他居然又活了。
活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这开始，梦境里的细节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在我越小的时候，我越能梦得清晰，越能记得他周边的细节，可年岁越大，越是容易忘记，场景模糊难辨，对话支离破碎，仿佛一本残缺未完的话本，读者只有我一个。
只是细节退去后，一些惊心动魄的转折仍旧分明，在他这跌宕起伏的故事里，有背叛倾轧，有真挚热爱，更有锥心刻骨、痛楚难当。
我把这些告诉了小叔叔，然而小叔叔只是摇头叹息：“你迷上了自己的梦，可这又有什么好处？我们都活在梦外，那才是你该在意的地方。”
我没有迷上自己的梦，我只是在品味着那个人的生命。
小叔叔每次接待一个客人，我都会在一旁看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身体，猪一样的山，或者是山一样的猪，最后我都会看到同样的地方，比如脖子、胸口、脸上，我总在想，如果在他们最不设防备的时候，递上一根绳子，绞紧了，或者送上一把小刀，扎下去，小叔叔的这一晚就会过得舒服多了。
小叔叔似乎看出了我想什么，每一次都以严厉的眼神警告。
但是有一次，小叔叔从前的客人找上了门来。
这是个性格暴虐、手段残忍的人，曾被小叔叔拒绝，如今又负恨而回，带着把小刀过来。
我回来时，我的小叔叔身上的血可以从床头一直延伸到门口，他的人却还在床上，和那个客人在一起。
那时我便忍不住了。
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小刀，我冲上前去，扎进了那人的咽喉。
喉头咕哝了几下，我感受到平滑的肌肉在刀下滚动，于是把刀尖一扭，切口变大，腥腻而滚烫的血随即喷溅而出，那一瞬间，血液喷射的轨迹与形状，像一条漂亮瑰丽的线，紧紧扼住了我的咽喉，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霍然顿悟。
原来我一直想做的是这个。
小叔叔愕然地看着我，我则专注而热诚地看着这一滩血，直到我把目光挪到了小叔叔，我发现他身上的骨头被一根根打断了。
他已是活不久了。
小叔叔面色苍白道：“好孩子，你已经杀了人，快走吧……”
陪伴了我十年，一心一意想要好好生活的小叔叔，就这么死在了我眼前。
我在床头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一点一滴散去，心里的火热渐渐变成了炉子里的炭灰，我遥望屋外的阳光，它永远这么好，这么暖，但好像永远照不到我们这等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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