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几何要对我下手，这本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他向来喜欢以新代旧，而我已是旧人中的旧人了。
我也一直想杀他，我们并无仇怨，只是杀死他本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在等他动手，他也在等我动手，这种等待一开始是默契，后来则不幸沦为了僵持。
僵到我不小心忘了一点——曹几何擅长来阴的。
他阴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我想他大概会对我下毒。
几个月后。
我猜对了，他还真是下毒。
只是究竟是哪个途径下的毒，我已不得而知，因为我在刺杀尹教主的时候才毒发了。
一瞬间中的毒倒是可以压制，但若长年累月地攒，以至一朝天崩地裂，便是五内俱焚，身似残火，那还是早些去死比较好，我岂是一个能苟延残喘的人？
死也应当痛快。
死之前我带走了尹教主，带走了他身边大半的高手，我在他们的尖叫中感受到了胸口的剧痛像流水般往外扩散，再从他们的沉默中晓得了我失控后的结果。
原来我只打算杀尹教主一人就走的，结果我才发现，原来当一个人痛到极点，虚弱到极点后，就连他想杀谁不想杀谁都选不了。
只能来者皆杀。
杀得浩浩荡荡、纷纷扬扬，我才从这痛快淋漓中品味了死亡真正的意境。
我品味过那么多人的死，如今终于要品尝一下我自己的死。
一个人若只晓得去品味别人的死，却不敢去品味自己的死，岂非只是个懦夫、小人？
这一份死亡是我旅途的终点，其中蕴含的意味是如此地巨大与广阔，它在一瞬间点燃的剧烈兴奋，几乎淹掉了我的痛。
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
我是不是能马上去见小叔叔？
人在濒死前的一刻，会不会走马灯似的回忆起种种？
第三个问题很快迎来了答案，我的回忆却不是小时候的种种不如意，而是待杀名单。
我惦念着好几个人的性命。比如那个阿渡，老曹借着他的手杀了老一老二，可见这是个值得一会的狠辣人物。再比如那个“炼光神刀”李藏风，据说他刀法无双，有如神助。我也念着他的呼吸呢。
该早些去杀死他们的。
也早该去杀了曹几何。
他要杀我是寻常，给我下毒是自然，只是以他沉得住气的性子来看，这人如何会这般等不及？
或者说，害我的不止是他一个？
有人推波助澜？有人借刀杀人？
也罢，何必去想这些无聊的事，我死得痛快，闭眼也就一瞬，睁眼便可得见小叔叔，又有什么可惧？
只是那个梦里的人，我终究还是见不得他了吧？
唯有这点可算遗憾，我感觉到了眼皮的沉重，终究还是闭上了眼。
没有想到最后再睁眼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小叔叔，也没有见着被我送去地府的那些人，甚至连我自己，我都未曾见着。
因为我变成了方即云。
活了二十多年后一朝死去，我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过来，周遭全是白色，而我头上扎着绷带，身上套着不知什么材料的柔软衣服，从病床下来，我瞧见窗外是一幢幢梦里才有的楼阁，如巨大墓碑般矗立于天地之间，阳光在我脚下，被我踩得碎碎的，然后慢慢拼凑成了一块一块完整的，就好像我的记忆一样。
我终于记起了梦里的这人叫什么。
他生于这个时代，不必拼命就有足够的乐子，可有一天他变得和我一样，决定在性命的边缘找些乐子，心血来潮跑到一棵树下伸展躯干，然后被掉下来的树砸中了脑袋。
我死后叫了方即云，他死后叫了老七。
听来像是一场互换，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我从心里知道并非如此。
是因为我全记起来了。
我记得初次他刺杀李藏风的窘迫，二次刺杀李藏风的惊变，三次刺杀李藏风的觉悟，我记得那些不合时宜的天真软弱，被老八的离去一点一点地抹掉，我也记得在悬崖下濒临死亡，却获得重生，我还记得在面铺里的惊鸿一瞥，在暗桥下的两处相逢。
我记得，不是因为我梦到过，因为这些本就是我该记得的。
方即云做了老七之后，过了快快活活又异彩纷呈的下半辈子，他是在李藏风的陪伴下自然老死的，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
可幸中又有不幸，他老死后，竟又投胎做了一个小婴儿，这便是我，所以小时候常常梦到一些人和物，我以为是我天赋异禀，其实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而我长大后又做了老七，成全了自己，也给他铺了路，我的传奇在我刺杀尹教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结束，后面都是他的故事了。
这竟是一个严丝合缝的循环。
我一直追寻着他，我想见到他，因为我从小就在他的痛中汲取力量，我偷窥他与别人的相处，从中得过一星半点的暖，他的柔软天真冲击过我，他的包容强大也裹挟过我，是他让我觉得，一个人的强横不在于技与力，而在于他能给自己设下多少桎梏与限制。
他的生命在我面前透明到可爱，梦到他让我也觉得自己变得通透了，我甚至认为只要他在这世上露出一点影子，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能凭着这点通透的直觉去寻到他。
现在他竟成了另一个我，我一直追着的人最后也只是上辈子的自己。
这笑话过于讽刺滑稽，让我在窗边足足笑了一炷香，以至于连大夫都进来查房，然后被我的笑吓得呆立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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