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小桦树长高了
春天，迈着脚步袅袅婷婷地走来了。
二月的风，虽还很寒冷，可已柔和得多了。它成日成夜地吹呀，拂呀，就像只温暖、馨香的手抚摸着人的脸，抚摸着万物。水边向阳的土坡，泥土潮湿了，并显出淡淡的绿色——小草在沉睡的土壤里开始萌动。白杨树的树干，紫铜般发亮，让人相信，用棒子一定能敲出清脆的声音来。冰雪消融，河水开始叮叮咚咚地流动，河成了一架如泣如诉的木琴。天空中的太阳挨人近了，照在人脊背上，让人感到有点儿力量了。
一个死而复生、千变万化的季节。
爸爸却依然如故，吹得开石头的春风却吹不醒他。春天的暖流荡涤了冬天的痕迹，却无力融化爸爸心灵的冷漠。
爸爸！
雅妮终于开始怨恨爸爸，并在记忆里用力寻觅昔日的爸爸：
那个常把温暖的大手放在她头顶上的爸爸呢？那个把她扛在肩头转圈的爸爸呢？那个捏着她鼻子，直到把她捏哭了的爸爸呢？那个把脸颊贴在她额头上试她是否发热的爸爸呢？
爸爸！
她感到失望了。
十几岁的孩子也会失望的。
她想用自己的手拉住一天天沉沦下去的爸爸，然而，她小，没办法，没有足够的力量。她能够做的就是让人们相信，她一点儿也不孤独，她是幸福的，她是生活在爸爸的翅膀下的快乐的孩子。
学校决定在新学期的开始召开一次家长会，时间是在明天晚上。老师把请柬交给了每一个孩子。雅妮拿到请柬，那对细淡的眉毛由于焦愁而紧凑在了一起：
爸爸能来吗？
她口袋里揣着这份铅一般沉重的请柬，避开同学，独自一人，默默往家走——走过头了，她突然发现后，又转身往回走。她觉得两腿酸溜溜的，便坐在马路牙子上。眼前是脱掉冬装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车辆，是春天带来的生机勃勃的气象。
“爸爸要是不来呢？”
这个念头一直纠缠着她。
黄昏悄然无声地笼罩了大地。
雅妮走回家，拉亮了灯，屋里空空的。她感到饥饿，拿了一个干硬的冷馒头啃着，这个念头依然缠绕在她的心上。
今天，她一定要等到爸爸。她要对他说：“爸爸，去吧！”爸爸不理会，她就求他。求他，还不理会，她就跪在地上向爸爸哭。爸爸也许会突然地想起应该为她做些什么。
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份请柬。
她笑起来了——有一阵，她想象着爸爸到学校去了，而且跟她紧挨着坐在一起，把她的小手握在他的大手里。老师和同学们都朝她和爸爸看。她就惬意地把头靠在爸爸的肩膀上……
深夜，爸爸回来了，不知是从河边，从西山，还是从酒馆。
“爸爸！”雅妮站起来，去搀扶他。
“没有睡？”爸爸淡淡地问。
“在等你。”
“噢。”爸爸看了一眼雅妮，然后和往常一样，像根湿木头一般倒在床上，还没等雅妮说什么，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他太疲倦了，他要的就是疲倦，他常常想办法使自己疲倦。
雅妮给爸爸去盖被子，当她要给爸爸掖紧被头时，灯光下，她看到了爸爸的脸。她久久地看着，然后用手轻轻地梳弄着爸爸的头发：“爸爸……他老了……老了……”
爸爸是老了，老得那样迅捷。他的脸收缩了，颧骨和下巴明显地突出。脸色灰暗，胡须久不修剪，黑苍苍地遮盖着两腮。眼窝四周布满黑晕。
她想把脸埋在爸爸蓬乱、干燥的头发里，好好地哭一哭。她懂得：爸爸和妈妈是树林里的一对鸟儿，谁也离不开谁，一只死了，另一只就一定活不下去。雅妮替爸爸难过起来。
又是一个早晨，晨风吹上爸爸的额头，他醒来了，睁眼见到沙发上的雅妮：“起来了？”
雅妮摇摇头：“我没睡，在等爸爸醒。”
爸爸闭上了眼睛——他的心禁不住一阵颤动。
雅妮走过去把请柬放在他手上。爸爸看完，出奇地干脆：“我去。”
雅妮先是呆了，然后欢快地朝门外跑去。跑到二楼楼梯拐弯处，她觉得两眼发黑，大楼像海浪上的小船摇晃起来，她赶紧用手紧紧抓住扶手。她太饿、太累，又太兴奋，头晕眩起来。过了好一阵，她才觉得好一些，扶着扶手，慢慢地走下楼。她来到大院中间的花园里。天还早，孩子们还没有出来。她在一张沾满晨露的绿色长椅上躺下了。不一会儿，她呼吸着湿润的早晨的空气，闭合上疲倦的眼帘。
宁静、柔和的朝霞，轻轻地笼罩了这个酣睡的小姑娘……
“雅妮！雅妮！”
雅妮睁开了眼睛，见是梅梅，跳起来，用细长的双臂搂住她的脖子，小声地：“我爸爸今天晚上来学校！”说着，拉起梅梅的手，朝着学校跑去。
“我爸爸今天晚上来学校！”她向所有的孩子大声宣布。因为压制着激动，她微微有点儿气喘。口气里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
晚上，放了学，她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然而却不见爸爸。她等呀，等呀，就是等不着。眼看时间快到了，她赶紧跑到街上。她从这家酒馆找到那家酒馆，一家一家地找下去，左边街上的酒馆都找完了，她又穿过马路，到右边街上找。找呀，找呀，两条腿不停地跑，跑……汗珠从她尖尖的、微微上翘的下颏不住地往下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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