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风雨中的大山
爸爸又去妈妈的墓前了。
前些日子，他发现墓碑上的字油漆脱落了。今天，他买了一小桶红油漆，用毛笔把墓碑上的字一笔一划地好好地重描了一遍。然后，他面对着墓碑，就那样沉默地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天很黑了，他才往家走。独自一人，踽踽走在山道上。
走进灯光刺眼、一切都不能使他动心的喧嚣的城市，他顿感一片空虚和惶然。见着酒馆，他一头走进去。
他一直到天快要亮时，才踉踉跄跄地往家走。
家中，雅妮在等着他。
这个恬静、温柔的小姑娘，变得有点儿凶狠，眼睛里闪着火辣辣的光。
爸爸回来了。雅妮眼睛里，两道异样的光芒，使他怔了一下。
雅妮用锋利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盯住爸爸。
“别这样看我！”
雅妮哭了，大声地，然而却是颤抖地：“酒——鬼！”
爸爸浑身哆嗦着，吃惊地看着雅妮，嘴角不停地抽搐。
“就是酒鬼，就是酒——鬼！”
她大吵大嚷。
爸爸突然扬起巴掌，照着雅妮的嘴巴猛然一击。
屋里，顿时就只有沉重的沉默。
雅妮眼前一阵发黑，往后踉跄了两步，站定了，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发白的嘴角挂下一道血流。
爸爸睁大了惊慌的眼睛。
汪着泪，雅妮仇恨地瞪了爸爸一眼，转身跑出了家。
她一直走向葬着妈妈的大山。
山色越来越清，越来越浅，由黑色变成了黄绿色。
大山很美丽，满山树木，色泽纯碧，花草遍地，满山散发着清香。
她朝妈妈的墓地不停地爬去，不住地喘气。
她知道妈妈的墓在哪个位置——妈妈下葬的那天，她送妈妈来了。
她一口气找到了那片黄栌林，找到了妈妈的墓。
高大的黄栌树围着妈妈的墓。阳光下，新叶上闪着绿色的流苏。妈妈的墓就笼罩在这一片安静的葱碧里。
雅妮一动不动地站在妈妈的墓前。她没有流泪，甚至并不感到悲伤，只是久久地沉默着。风摇着好看的叶子，吹着她没有梳理的长长的头发。
在离妈妈的墓不远的一棵大树下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男孩——达达。
他一直跟在雅妮的后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只知道自己应该跟着——她脸上的神情使他决定要跟着她。自从那次他把雅妮的爸爸关在大门外整整冻了一夜之后，直到现在，雅妮还没有宽恕他。起初雅妮拒绝他的一切讨好、殷勤和帮助，后来她虽勉强接受了，但只是默默地、冷淡地。大院里所有的大人和孩子都觉得奇怪：这个脾气很坏，胆贼大，不受别人一点眼色的浑球，在雅妮面前为什么竟这般温顺、如此耐心。今天，他在大院门口看到雅妮时，想问问她去哪儿，可他知道，雅妮是不会理他的，就只好在她身后跟着。
雅妮骂了爸爸，骂的是一句最狠的话。爸爸给她是一巴掌，而且是打在嘴上，打出了血。她想离开家，离开爸爸。可她去哪儿呢？天很大，地很阔，可她没有亲人和去处，她只能来找妈妈。
她不声不响地跪在了妈妈的墓前。
墓地静悄悄的。
达达用手托着下巴。他不想打扰雅妮。
雅妮长久地跪在妈妈的墓前。
山奇静，只有黄栌梢头在山风中微微作声。
突然，她抱住妈妈的墓碑，发疯似地摇动着，并大声哭叫着：“妈妈！妈妈！……”
达达把头埋在膝盖间，用两膝紧紧夹捂着耳朵。
后来，雅妮将身体靠在妈妈的墓碑上，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达达忽然感觉到天暗了下来，抬头一看，天色变了，忙站起来朝雅妮走去。
天空云片重沓，漫满空际，风在山那边的林子里呼呼地响着。远处湖上，白帆变成了灰色。
他跑了起来。
“雅妮！”
雅妮醒来了。她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像是早知道达达跟着她似的，她睡眼朦胧地望着他。
“走吧，天要下雨了。”达达说，又望了一眼变得更加阴沉的天空。
雅妮依旧不动。
达达只好呆呆地站着，守候在雅妮的身边。
风吹过林子，卷跑地上的树叶，露出潮湿的土壤。雨从南边过来了，老远听见南边树林受到雨点泼打后发出的吵闹声。近了，不一会儿，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到雅妮和达达的身上。
“走吧！”达达催促说，并伸过手来拉雅妮的胳膊。
雅妮站起来，眼睛依然望着妈妈的墓。
风大了，大山发出叫人胆寒的林涛声，雨来得很凶，像断了线的玻璃珠帘，又像是瀑布飞泻而下。看不见湖水了，只见湖上烟雾茫茫，像一大锅泼溅着的沸水在寒冷里凝成的雾气。
雅妮不知道是身上冷了，还是因为胆怯了，抖抖索索地抱起了双臂。
达达脱下衣服，披在雅妮的肩上，然后跑开了。他在风里雨里到处蹦着，跳着，跑着，为雅妮寻找着一处避雨的地方。
雅妮用手抓着达达披在她肩头的衣服，望着滑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滑倒了的达达。
达达从雨雾里跑回来了：“手！”
雅妮伸过手，达达拉着她，一步一步地朝下滑去。他把她领到一块突出的只能躲避一人的岩石旁：“躲到下边去！”
雅妮看了他一眼：你呢？
“我不怕雨！”达达挺了挺显然还是一个孩子的胸脯，毫不在乎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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