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个“陌生人”逃犯，恰好在同一时间上了同一辆车，要向世界之外逃亡。
——他们开车逃出柬埔寨。
——他们了解彼此发现彼此是自己是熟人。
——他们做了同样的梦。
——他们死亡的结局。
命运被安排得整整齐齐，但那不重要。渴望幸福和满足是人的天性，哪怕是故事里的虚构角色也有自己的天性，他们有生命，他们渴望获得救赎。像小鸡从鸡蛋里孵化出来一样，生命的小嘴能戳破蛋壳。他们逃亡，与梦纠缠。那不该由我叙述。
就这样——
男人把拍婴佛牌收进盒子之前，忍不住看了最后一眼，神圣又可怖的赤色眼。见他这样迷信，副驾驶座上的叶一霜“噗哧”笑了，说，这是坑人的地摊假货，十几块一个。他不甘心地说，知道。果真是诈骗。
那天以后，他没有再做噩梦，然而即便如此，他的魂魄还在泥泞地里。旅途仍旧没有意义，如生命没有意义。叶一霜和那位情人突然闯进他的消亡之旅，强行改变了逃亡路线。他没意义的生命仍旧没有意义，叶一霜的存在顶多让旅途有点儿乐趣。但是在杀死符老板之后，叶一霜变得很奇怪，他本以为叶一霜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徒，而现在这个暴徒意外地软了下来。叶一霜的确有张邪恶的脸，看起来绝不是好人，但叶一霜真的无法杀人。
——能信吗？
晚上，叶一霜帮他买了泡面，酸辣味充斥在车子里，他们的鼻腔里充斥着廉价的添加剂。吃泡面的时候，他看着叶一霜，想不通叶一霜的“定义”。那个和叶桉长得一样却心怀不轨的臭小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像是水池，像是泥。吃完泡面他们把垃圾塞进塑料袋，打上死结扔进垃圾箱，回到车上叶一霜说，“你想不想找点乐子。”
成年人的乐子。好啊，他说。
这次他不再害怕叶一霜的狰狞伤疤，潮红瘢痕变成一种隔离带，把叶一霜和叶桉分成两个，他们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与叶一霜的游戏可以成为他的新开始。他在一片空白的未来中得到生理满足，和青春期少年第一次梦遗一样。帮他释放压力的叶一霜无疑是调情的老手，娴熟，让他舒服。
然而在他解开叶一霜的手套的时候，快感戛然而止。他看见叶一霜的右手上那根断掉的小指，刹那间想起胡朗他们对自己说过的一些东西。他的世界，显然是一片荒诞的泥池。此刻叶一霜还跨坐在他的身上亲吻他的脖颈，他尽力，妄图把这个恶徒和记忆里的可怜男孩区分开来。他们完全不同，对吧。所以当叶一霜问有什么想法的时候，他捧起那只手吻了一下，反问道，“还能有什么想法？”
叶一霜问他：“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他说：“没什么。”说得如此轻薄。割裂的魂魄变质了，又重又轻。生人感受着那割裂的感觉，如半只脚踏在梦里，却分明知道，它如此真实，无比真实。
现在啊，现在，他们在逃亡，不需要痛苦，他们可以寻欢，肆意妄为，排解寂寞。可他们享受愉悦的时候不能自控，一阵苦涩从牙缝里溢出来，在接吻行为中传递。他们交缠在一起躺在一辆汽车里，被迷茫的爱勒得难以呼吸。因为那是叶一霜，因为那是一个被剥夺姓名的逃亡者，因为他们选择抛弃过去而成为全新的陌生人。
那天外面下了雨，路途泥泞，窗外有个男人牵着儿子的手，背着一袋货物走了出去。叶一霜突然着魔一般，说想起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他看着叶一霜，问道。
对方在转头之间变了心意，调侃说，没事没事。就算真有什么事也没法让他知道吧。叶一霜垂下头，头发贴着脸颊画出轮廓虚影。
那时，他破天荒地想要触摸对方的脸颊，亲吻，摩挲，手指贴着肌肤划出温火。然而，这几秒钟的柔情幻想在对方突然爆出的一阵粗口中化为泡影。欲盖弥彰。无所谓吧。
就这样，两个无所谓的逃犯开始逃亡。白天利用导航寻找离开的路，晚上在车里盲目偷欢。也许是因为知道了叶一霜是谁，他也开始在意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即便他自欺欺人觉得对方的存在没有意义。比起“叶桉有了家庭归宿和幸福结局”，现实要荒诞许多。因为，那可是叶一霜。可他又没法表露这些感情，对他俩来说，“陌生”着实是一道安全距离。
又是一天晚上，叶一霜突然说，要下车看星星。他们在荒野里打着车灯和手电看星星。他没兴趣，倒是怕狼狗野兽过来咬人，那才烦人。
叶一霜仰躺在地上，眼睛像是镜子一样，把满天繁星都映射了进去。
他没有抬头，倒是看着叶一霜的眼睛，一来一去，假装自己看见了繁星。那不也是一种幻光吗？反正人类永远够不到星星。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不受控制，渐渐贴近叶一霜的眼睛。一定是因为这里太黑，慢慢地，他的脸已经挡住了叶一霜的视野。
叶一霜让他滚开，他倒是想要滚开，只是不受控制俯身下去。
一团烂泥包裹了礁石，随后，青藤和繁花都从他们的身体里被孕育，生命本身有足够的魔力消解荒芜状态。轻浮的吻，生出幻想的花种，一个梦，落在碎石和泥地里。
在梦里，任何人，都可以假装任何事没有发生。可以推翻一切，或是一字不改。
他在梦里看见一种油画般粗糙的画面：私人别墅在远郊滨水处，透过落地窗，他可以看见太阳落于山谷的臂弯。在剔透的流水声中，主人能垂钓和捕猎。他养了一只鹦鹉，他的同伴养了一只金毛犬。
事情发生在某个黄昏，他对着镜子打理自己老去的脸庞，镜中人有皱纹和白发，精神却鲜活如少年。那是他自己。稳重的男人穿着白色西装，拿起红色礼盒，送给他的同伴。同伴比他年轻，但现在也老了，在油画般粗糙的幻梦中，那人真如玻璃上凝结的霜。同伴拿起礼盒，拿出里面的银色戒指，随即笑了。他把戒指戴在对方手上，也给自己戴上。无名指，成对成双。他们走出别墅来到溪谷的时候，黄昏还没结束，浓烈的红霞投射在他们身上，那双对戒闪出默契的亮光。
泥中星，幻光，它终究落地了。
(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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