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大地一片银白，掩去了人间所有的污秽。一架堆满了木柴的牛车在北风中缓慢地走着，拉车的老牛鼻子里哧哧喷着白雾，步履艰难，赶车人鞭子连响也不见有什么用处。
车子终于来到一户打着酒招的茅草屋子门前，一个老头跳下车来，满脸皱纹如同风吹刀刻出来的一般，他缩着脖子笼着手，绕到车子后头喊道，
“雪太大！走不得了！你同我进去避一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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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牛车的柴垛中爬出来一个瘦削少年，穿一件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袍，前胸好几处露着絮子。他的脸冻得通红，长长的睫毛上结了一层霜，头上没有戴帽子，凌乱的长发上一片白色。
正是沈离。
从秘道爬出来以后，沈离不敢停留，连夜逃出了临安城。他在城外一家当铺卖了自己的衣服和玉佩，换了几两银子。当铺老板告诉他，巫山距临安有三千多里，山路曲折，至少月余才能到达。沈离亲眼见那妖魔变化多端，于是只在白天赶路，入夜不进任何酒肆客店投宿，专找农家的马厩猪圈，滚在稻草堆胡乱睡一两个时辰，天一露白便继续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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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水陆交替，风餐露宿了十多天，昔日俊逸潇洒的豪门公子，如今站在眼前都认不出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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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恰逢寒衣节，沈离沿江而下，来到一个叫做麟游镇的地方。天上忽然落起大雪，已经两天粒米未进的沈离摸摸口袋，想了想，在路边捡了半个脏馒头，边走边啃。正好有一架赶路的牛车经过，车夫愿意顺他一程，他坐在柴垛里，夹着雨雪的朔风越吹越急，手里的馒头冻得硬邦邦的，风吹在脸上割肉一般，沈离却像入定似的坐在那里。
他感觉不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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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日子，他喝地洼水坑里的泥浆，吃小贩丢在路边不要的烂菜叶子，偶尔路过庙里布施薄粥就是极好的运气。有人把他当成叫花子痛打，也经常被野狗咬得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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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沈离既不憎恨，也无感激。他无所谓。
从前快到寒衣节的时候，沈夫人早早就开始缝制夹袍、小袄等冬衣，寒衣节这天，她坚持亲手给儿子穿上，一边穿一边念叨：
“我儿又长高了，真快。”
母亲平时性格直爽，是大家闺秀中难得一见不做作扭捏的女子，可是不管沈离几岁，她看着儿子的眼中总是满含眷恋和惆怅。以前沈离总以为母亲是舍不得他长大。
“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对我和他娘来说，阿离就是我们的亲生儿子……”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沈离捂住耳朵。
听见车夫呼唤，他跳下牛车，拍拍满身的雪花，对那老头拱手道：
“多谢好意，我还要继续赶路，就不叨扰了。”说罢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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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镇子上晃了半天，雪太大，街头零星几个买卖人也收了摊子跑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开着门的香烛店，沈离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三套冥衣和一只小小的灯笼。
他来到远离人烟的江边，坐了下来。
江水滔滔，飞雪漫天，暮色渐沉。对岸的青山掩着一层薄雾般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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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跪下来，轻轻把冥衣放在地上摆好，打着火石逐个烧化。
母亲告诉过他，寒衣节要给亡人送冬衣，不然他们在阴间会冷。
“爹爹，阿娘，我还活着。”他说。
“含草，我又给你买了一只灯笼，是兔子的哦，你喜不喜欢？”
他把灯笼点亮，放进江中。
一盏微弱的烛火，颤颤巍巍地在茫茫白雪中漂了下去。
沈离痴痴地望着，灯笼顺流直下，那点光亮越来越远越变越小，渐渐看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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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静谧的夜晚，已经很久不曾拥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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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发现岸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男子在离他不远处席地而坐，苍莽雪中，黑衣飘扬。
沈离心生警惕，攥紧双拳，可那人却好像根本没看见这烧纸的少年。他微微抬起手，向着滚滚江水洒下一杯酒。洒完了，提着一柄银色酒壶坐在江边自斟自饮起来。
沈离盯着那人看了半晌，见对方旁若无人的样子，稍微放心。他转身去找了些枯枝生火，坐在地上望着江面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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