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帅，该用膳了。”
侍卫得到应允后端着晚膳进了将军营长。顾帅此时正在蘸墨写奏报，屋中虽有炭火取暖，此时却扛不住温度骤降。顾易水却仿若察觉不到，肩背挺拔结实，盔甲在黑夜中冒着寒气，但他双眉紧皱，迟迟难以下笔，好像比起御敌更难攻克的是那一旨文书。
而晚膳中的热汤香气浓郁，像是把冰冷的帐篷打开一处缝隙。
顾易水嗅到了饭菜香气，碗中汤水色白如乳，不知道加了什么汤料，芳香四溢，立即反应过来，抬眉问道：“鱼汤？”
“是。”
“这个季节，哪来的活鱼？”
京中运送来的粮食为了运输和储存，往往都是些熏制肉类，而此时天气严寒，唯一的一条河水也结了冰，想要吃的新鲜的肉类谈何容易。
侍卫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应答：“士兵们练兵结束后去河边挖的，说是太久没吃鱼肉，钓来解解馋。”
顾易水听罢轻笑一声，这一笑藏着讥讽，听得侍卫身子一僵，心里暗道不好，现在只能恨自己当时想得太简单，觉得一碗鱼汤罢了，顾帅平日里对食膳向来不关心，蒙混便能了事。
此时短短的沉默中似有无数把利剑，戳得自己全身发抖。
这会儿撒的谎被一个眼神就戳穿了，侍卫全然忘了刚才自己是怎么拍着胸脯说“绝对不会让顾帅知道的。”只能硬着头皮再解释：
“柳大夫午后带来炊火房，说是新鲜的鱼捉来给顾帅当晚膳，已经用银针试过毒了。”
“无毒你就能玩这套欺上瞒下的把戏了？”他的声音显露不出情绪，可正是如此，这种密不透风的氛围传递来的压迫感与素日的冷静自持相去甚远，一句话宛如满腔怒火的导火索，随时随地就要爆炸开来。
侍卫哪能料到本是借花献佛的好事，转眼就被扣上了欺上瞒下的帽子，猛地一跪，慌忙解释道：“顾帅恕罪！柳大夫说只是一条活鱼，无须多做解释，说要是顾帅满意，往后他再带些来。奴才也就没多想，便、便......”
“便拿来给自己邀功？”顾易水漫不经心道。
侍卫重重磕了几个头：“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顾易水冷眼看着他跪在地上，额头重重撞在地上，撞出一片血肉模糊，才终于叫住了他：
“柳大夫现在在何处？”
“这个时辰应该在、在营帐中用晚膳。”侍卫立即答道，此时心有余悸，眼神低垂望着地面只能看见顾帅的衣摆从身旁晃过，双股战战，直到顾帅的脚步消失，才双腿失力坐倒在地上，全身筋骨都被挑了去。
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个时机挑得多不是时候。
顾易水走置营帐前却没有直接进去，柳亭的营帐里常常有人来往，后来除了入夜休息时门帘都不曾紧闭。迟疑了片刻，靠着门板，开始打量起眼前人来。
柳亭兴许是用完了晚膳，饭碗里剩下的饭菜不多，但一眼就能看出没有鱼汤。食盒放置在一旁，而身前是整整齐齐的数十个药罐，一手持着药臼一手捣着药撵，嘴中重复念叨着药材名。
柳亭眉目清朗，双手细白纤长，只是手上缠的几圈绷带显得碍眼，遮掩住了大半手掌，顾易水这才想到，湖水结了冰，即便是士兵们要凿开也颇费力气，更何况缺少凿冰的工具，思来想去，多半是用废弃的铁剑给凿开的。
只是天气严寒，铁器更是寒气逼人，这种丢弃不用的废铁多半手柄上有缺口，一旦使用不慎，容易磨破手掌。
顾易水看着那抹身影，觉得自己刚才五脏六腑中如同野马般横冲直撞的情绪迅速凉了下来，像是被沉甸甸的硕石拉扯住拽回了平地，心不自觉地漏了一瞬。
刚才的兴师问罪多半有迁怒他人的意味。
战事吃紧，而朝廷的文书却不断，皇上以慰问之名掺杂了质疑之实。天气这般冻人，几番上书却求不来御寒的物资，反倒因为战事迟迟未胜扣上个“心系有他”的罪名，所以才会那般蚕食了理智去责罚一个侍卫。
顾易水捻了捻手指，不禁自嘲，不是早就对这朝中风气看惯了么，弹劾自己的文书摞得一丈高，不也还是得等他打完这场仗吗，无非是自以为铸就了一身铁打的铠甲，实质上对情绪的把控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坦荡。
他想起老王爷在击退西来强敌的那个冬季，本是该加官进爵的大胜之战，却被反戈一击，满朝文武百官，一个又一个站出来对老王爷的排兵布阵横加指责，人人都来踢一脚，最后安上个欺上瞒下的罪名才意犹未尽地结束。
全府上下，从鼓乐齐鸣到噤若寒蝉，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那年京城下了雪，顾易水端着热酒去父亲屋中。夜深了，只剩下一盏烛火摇摇晃晃。屋中凉意逼人，窗子却大开着，老王爷站在窗口处，身上的盔甲未脱，是赶回京城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战服。
老王爷的眼神黯淡，像是那场战事一直到此刻才终于结束，早已筋疲力竭，连说话前都需要喘息一阵。王爷的手粗糙宽大，抚上顾易水地脸时，能感受到上面布满了薄茧。
“往后，便要苦了你了。”
顾易水地眉梢狠狠抽/动了一下，老王爷身形高大，盔甲上泛着铁器的精光，这个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瞬间苍老了，伫立在窗边时，像是一个碎掉的瓷器，粘得歪七扭八，蛛网似的裂痕布满了全身，皮开肉绽，漏出带着强弩之末的内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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