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易水没料到柳亭会这样想偏，急忙叫住他。可此时柳亭已经不管不顾，径直往外走去。
他白衣下摆划过冬日的寒气，头也不回地往前前走去。顾易水心中不禁升腾出一种异样的直觉，他左右摇摆的迟疑中，柳亭放弃的心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刀，此时精准无比地掉落在自己心坎上。
去他的皇上不皇上，圣旨不圣旨吧，顾易水想。
自己粉饰太平这么些年，勾心斗角这么些年，竟连这么一颗摊开的真心都要试探几分，生怕是揣回家的冻僵的小蛇。
顾易水疾步绕到柳亭身前，二话不说，把人给扛了回去。柳亭被他这一举动吓成了蜡像，一动也不敢动。
他被顾易水安置在椅凳上，惶惶然地转动目光，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好像刚才的气愤决绝瞬间被失忆了，再不敢提什么“不要了”的话。
此时顾易水半蹲着在他身前，目沉如水，原本想说的话在柳亭惊诧的双眸前没了突破口，心蓦地就软了。
“我本是想等这场战事结束之后再同你说的，”顾易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手撑住椅背，一手握住柳亭的右手，在他指节间不断缠绕，抚摸着他突出的骨节。
顾易水的手指依旧是厚厚的茧，此刻带来的却是更多的暖意。柳亭终于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舌尖微微动了几下，依旧负气想说一句“没什么好再讲的了。”不过很快深吸一口气，把话都咽了回去。
他没法再拒绝顾易水一次。
好像刚才那句“我也不要了”已经是他对自己一腔付出最大的一次抗议，他低垂看着自己的脚尖，背对着顾易水才敢说出口的话，此时四目相对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说不求什么的是自己，食言而肥的也是自己。
刚才的虚张声势，像是一个违心撒谎的孩童被抓个正着，此时只觉得后悔狼狈。
“我之前犹豫不定，虽说现在也不是什么好时机，”他兴许是看出了柳亭的沮丧，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吓跑了这条洞口的小蛇：“我要顾虑的事情很多，在其位谋其职，只是一场战事变数太多，谁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我若是命丧于此.....”
柳亭听到这个词，被抓着的手猛地一紧，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一句：“你别胡言乱语。”
“好，不说这些。”顾易水被他紧张的神情感染，低头浅笑一声，另一手也握了下来。柳亭的手还留下些上次受伤的痕迹，肉眼看不出来，但摸上去仍有些新肉和疤痕突出的触感，“江南的事，我确实记不清了，这算我混蛋。那时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听到要被老王爷押送去边疆打仗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加之娘亲身体不好，不愿离得太远就狠了命闹事，谁知道就遇上你了呢。”
听到此，柳亭目光有些黯淡：“这不能怪你，是我一厢情愿的。”
顾易水用拇指触碰了他柔软的嘴唇，“这段记忆是你的尚方宝剑，以后拿这个威胁我，该撒娇撒娇，该娇纵跋扈就死劲造作，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别都憋在心里。但在此之前，我得和你先约法三章。”
柳亭被这满天掉的馅饼砸晕了头，木然地点点头。
“战事到了最后阶段，敌军该有点动静了。这一次算是他们拼死一搏了，情况尚不明朗，后营还能护着你的周全，需要你照看受伤的将士，可不许再跟到战场来了。”
“可是......”
柳亭话没能说完，顾易水用手抚平他皱起的眉间，再将柳亭的手抚于自己胸口处：
“倘若这次大胜归来，柳大夫，可得好好治一治我这一见你就心狂跳的毛病。”
那一瞬间，柳亭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情绪，许是欣喜若狂，许是难以置信，他甚至觉得这也是梦里千百次流转的场景，可现实总是更清晰一些。
梦中他总是站在或是必须走过极陡的长坡与长阶梯，却在当中上不去，也下不来，稍微动一动就有失去平衡而坠入万劫深渊的可能，这时候，编造一个看不清脸庞的人拉着他快速走过，才能从险势中瞬间惊醒。
可是此时，从他的角度看下去，顾易水仰着头，轮廓分明，下颚绷出锋利的线条。柳亭稍微动一动，就能碰到顾易水的鼻尖。他的双目含情，光影从眼帘处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挺拔，嘴角轻微的上扬，好像脱去了所有戒备和不形于色。
他就是拉着自己离开深渊的人。
不是梦。
当真的意识到这个事实时，柳亭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在空荡荡心房中砰砰作响，像是要把肋骨撞断，撞出一条血路来。
顾易水说了一句话，但声音很低，要凑近才能听清，两人的鼻尖蹭了蹭。柳亭听见他蛊惑般的声响：
“今日怎么不吻我了。”
雪下下来了。
西北边原本躲躲藏藏的匈奴猝不及防地攻击了起来，深夜里高低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剧烈的轰鸣，连同地面都跟着颤抖了一下，紧接着是嘈杂的叫喊声。
柳亭那日醒来后没再看见顾易水，床畔放了一直竹笛。柳亭认着它，是那日在湖畔顾易水带着的那支。打听后才知道顾帅整队浩浩荡荡地往西北奔去，李大夫带着药材也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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