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易水踏着泥泞的石阶，一步步往地牢走去。
地牢昏暗，连烛火上都是毫无章法堆叠的蜡油，唯有审问处烛火透亮，烛光把冰冷的各式刑具照得寒光粼粼，与四周暗黑不见指的牢房相比，阴森可怖，宛若人间炼狱。
顾易水的脚步快了些。
带路的小官低着头，一步也不敢慢地将人携到一间狭小的牢房处。恭敬地说道：“王爷，到了。”
顾易水身形顿了一下。里面只有一盏快要燃尽的台烛，灰黑的石墙上浓烈的血腥味。一抹青白的身影背对着他，他仰头从那扇狭小的窗户往外看，那轮月亮已被乌云遮掩，如今只剩下混沌不清的一小片黑云。
像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人慢慢转过身来，脚上的铁链碰撞发出声响。
这是从那日说完“一别两宽”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柳亭只是看起来比之前清瘦了许多，脸颊的轮廓显得愈发明显，这使得他比以往凌冽不少。昏暗的烛火里照得脸上明暗不清，唯独清亮的眼眸如同纯白宣纸上泼洒的浓墨。
他一身青衣独立于这囚牢之内，墨色长发披散，见到来人，刚才让人觉得稍显锋利的眉角仿佛一阵幻觉融去了，只见他弯了弯薄唇，低声道：“你来啦。”
柳亭的声音很轻，或许是这地牢死一般的沉寂中，这几个字轻而易举地传到了顾易水的耳畔。短短三个字里，听不出任何受伤后的无力和虚弱，顾易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
他想过若是柳亭伤痕累累地出现时，他会有万般情绪，但最动摇他的无非是后悔。
他顾易水自问无愧于京城百姓，征战数十年，更是无愧于身上的盔甲和那一声“王爷”。可如今，他却满腔的愧疚，觉得无颜以对。顾易水也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悉数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此时此刻，终于明晓了那日柳亭眼中愁绪万千，却只能说一句“我错了”的缘由。
顾易水刚迈出一步，柳亭却阻止了他：
“王爷，就站在那儿罢。”
顾易水愣了一下，他被这句话牢牢定死在原地，看向柳亭，但柳亭却偏了一下脸，光影快速地从他面容划过，五官都融进了阴影里。
顾易水心头苦意难抑制，此时逼着自己说了一句：“好。”
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却如同隔着万丈深渊。深渊下是悬崖峭壁，是深不可测的急湍洪流，于是没人再开口。
不知隔了多久，柳亭复又兀自打破这僵局，像是这些年来，两人每一次的冷战时，总是他最难忍受最先认输一样：
“那日发现的尸体并不是垚……顾垚的。”柳亭像是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身份不便再这样亲密地唤安郡王府里的小王爷，于是极快地改了口。
顾易水被他这称呼刺了一下：“我知道。”
“原来你都知道啊。”柳亭苦笑一声：“熙昭仪说等局势稳定了，她自会派人到安郡王府中透露行踪，你不要着急。赵誉文在京城待得够久了，辞官辞到如今又遇上这么一出事，倒是连累他了。只是往后，钟揾脾气急，俩人别没事就吵架，都回江南去吧。师傅年纪大了，总的有人陪着，该入秋了，王管家受了凉会咳嗽，我弄了几帖药方在梓仁堂，你记得让人……”
“柳亭……”顾易水叫住他，柳亭这仿佛交代后事的话让他突然很不安：“你怎么了？”
柳亭恍惚了一下，答非所问道：
“王爷是要成婚了吗？”
顾易水许久之后才沉声道：“是。”
两人之间骤然安静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那药效开始减退了，蜘蛛网般盘结的重影又陡然出现，人影也逐渐恍惚起来。四肢的酸痛像是潮水般涌来，很快又将他的神智冲昏了。
幸好，他暗自感叹道。
他此时嗓子里一片腥甜，冷汗沿着额角落下，满眼的酸涩和刺骨的冷意让刚才的答复显得不再那么钻心地疼。
若是没把那沾满血迹的衣衫换掉，此时伤口与褴褛的衣袍长在一处，腰腹满是淤青的样子出现在顾易水眼前时，是不是可悲又可怜。他好像一直是这样狼狈，醉酒亲吻的时候是，整日躲着不敢从安郡王府正门出去的时候也是，被秦员外逼迫的时候更是。
两人的感情里，他不断退让，不断示弱，他是早就被砸得破碎的泥人，无论怎样黏合，碎了就是碎了，掩耳盗铃的人终究是什么也没得到。
他四肢无力，身形微晃，强撑着才没倒下。而挂在脚腕处的铁链格外地沉重，几乎要把他拖拽到地上，他一时没能抗住，略微后退了几步。
顾易水紧张地往前一跨，抓住了柳亭的胳膊，眉头拧作一块，终于从他看似与寻常并无差别的模样了探出了些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
柳亭阖了阖眸，狠狠咬下齿关，血腥味瞬间溅满了当口。这痛楚让他霎时清醒了不少。他抬起脸，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暗云中逃了出来，清冷的月色照在顾易水棱角分明的脸上。
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将胳膊从那手中抽离出来。
牢房外的大门轻启，铁器在铁门上碰撞，几个重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看着顾易水，想起那日小太子问他的话。
——“倘若我明明很难过，为什么连说出来都是错的？”
——因为有时候，一个人的难过，需要很多人去承担。
柳亭定在了原地，突然笑了笑，眉眼处流连婉转，那带着薄愁的眉头散开来，一如九月的残荷，笑得亦如初见时的神采。
他唇齿轻启，语气洒脱又自然：
“王爷，日后黄泉碧落，再无相见了。”
顾易水的身影慢慢地走远。柳亭终是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只觉得那牢房又回归了沉寂。
他最后一丝神经在那翩然的衣摆消散前终于绷断，四周的景色陡然旋转地从眼前晃过。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狭小的屋顶，极大的疼痛过后反倒是麻木了，连再翻动眼皮的力气也没了，只觉得屋顶的一片黢黑像极了深渊。
应当是有几个人走近了他，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一个人说道：
“都这样了，趁夜丢到宫外去吧。”
都这样了。
柳亭想。
就这样了吧，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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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字了，我原本想写个六万字的小故事。
故事叙述到这里，基本和第一章连起来了。看到有新的留言，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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