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易·拜伦简直不可理喻！”
列车才刚刚发动，但菲奥娜已经坐不住了。她一会看看窗外，一会看看行李架，一会又看看楼玉，脸上写满了焦虑，楼玉从没见过这样的她。
“他到底在想什么？想跟着那个大老爷玩革 命游戏吗？他有什么本钱这样做？”
在出发前一天，她们听说庄羡鱼在猎人之家发表了一出颇为慷慨激昂的演说，演讲词的执笔人正是路易·拜伦。他没有像菲奥娜强烈建议地那样匿名，反而在演说完毕后走到了舞台上，和庄羡鱼站在一起接受欢呼和掌声。
“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他喜欢被人关注。”楼玉说。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菲奥娜忧郁地摇了摇头，“这也不是他要得起的。”
“为什么？”
“他……”菲奥娜垂下了眼睑，“这么说吧，如果猎人们以敌对的姿态前往审判，只会激怒议会，带来原本可以避免的恶果。庄羡鱼可以夸大一切，但我们都知道猎人和贵族之间悬殊的实力，最终会怎么样呢？大部分的猎人都会受害，但那些出身贵族的人不会。所以说到底，大多数人只是个陪玩罢了——用性命陪那些落魄贵族玩一场游戏。最让我愤怒的是，庄羡鱼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选择那样做。”
“不是这样的。”楼玉皱起了眉头，她不喜欢这样的菲奥娜，或许这也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会有不喜欢菲奥娜的时候，“我也出身贵族，但我绝不会把你当作我的‘陪玩’。”
“你不一样。”
“我是一样的，菲奥娜，我们都是一样的。”楼玉握紧了菲奥娜的手，她的手真凉啊，“我们都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人能够轻易改变这一点，即使是出于爱。”
她直视着菲奥娜的双眼，灰烬逐渐从碧绿中聚集，如同窗外的群山起伏。
“我希望你是对的，”菲奥娜凑近她，直到她们的额头贴在一起：“我真的希望你是对的。”
猎人之家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只剩下昏暗的光环，一个诗人站在中心，用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嗓音念诵连夜写下的语句。底下的人熙熙攘攘，在狭窄的空间里挤掉了为数不多的空气，他觉得有点眩晕，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当我们倒下，谁来修补我们的铠甲？谁来抚平我们的伤痕？谁来偿还我们的断肢残臂？谁来收殓我们破碎的尸体？谁来安慰我们孤独的母亲？”他往台下看去，一双又一双的眼睛闪闪烁烁，“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除了我们自己！”他高高地举起手臂——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一只又一只的手臂举了起来，像是浪潮，随着越发响亮的回应声起起伏伏，“除了我们自己！”
“只有猎人可以保护猎人！”他高声呐喊。
“只有猎人可以保护猎人！”
“只有猎人可以拯救猎人！”他振臂高呼。
“只有猎人可以拯救猎人！”
“只有猎人可以审判猎人！”他冲到了最前面，用力伸出手，仿佛要抓住空中的星星，“为沈闻鹤作证！为猎人作证！为我们自己作证！”
“为我们自己作证！”
“为我们自己作证！”
“为我们自己作证！”
每个人似乎都在挥舞拳头，每个人似乎都在大声应和，他闭上眼睛，感觉到阵阵耳鸣。
云间使者来到猎狐镇的第三天，几乎一半以上的猎人都收到了出庭命令，要求他们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前抵达路德学院，再由学院的接引人传送到云间议会参加审判。当只有极少数人收到命令时，大部分人关心的是沈闻鹤的罪行和秘密，以及这几个人与沈闻鹤可能存在的不法关系——尽管并没有几个人真的了解议会定下的任何法律，他们都似乎很了解“不法”的意义。然而，当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其中，发现自己原来也是被审判的一员，“法”与“不法”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笃定被怀疑取代，很快变成了不安与躁动。一开始，很多人试图回忆自己与沈闻鹤可能存在的交集——也许他们都和同一个中间商合作，也许他们都为同一个家族服务过，也许他们是同一届校友，也许他们在某个剧场见过一面——但这些交集能够为审判带去什么？如果沈闻鹤是一名罪人，他与其他人的一面之交是否也能成为新的罪证？如果沈闻鹤不是一名罪人，其他人与他的任何交集是否会变成置他于死地的借口？这些问题逐渐取代了原先的简单疑问，现在，猎人们不再去窥探沈闻鹤曾住过的地方，他们手握着一纸简短而冷酷的命令，汇集在一个个演讲台前，聆听或者诉说他们的担忧，恐慌，疑惑，忧虑和愤怒。
路易·拜伦走下台去，他还是有些眩晕，下意识扶住了墙。这时候，他看见自己指尖流出了几滴粘液，于是他用力在墙上蹭了几下，粘液却不可控制地流了出来，变成绵密的丝絮。
“讲得不错。”
听到这个声音，他赶紧收回了手，把它藏在袖子里。
“谢谢。”他有点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单独面对庄羡鱼，他似乎都失去了自信的能力。“我还是觉得应该由你来做这个演讲，毕竟这不是我的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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