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瞬间。身处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他的身躯立刻微不可察地紧绷住了，这是一种长期下来完全由惯性使然的条件反射。手掌下意识地摸到身侧，却只抓了一手极柔软的被褥。
他呆了一呆，不知道是什么状况，脑子里一片空白。方才自己非同常人的反应也无从解释。
许是刚刚太过紧张而没有听到，现下回魂，那熟悉的声音便又温温入耳。他静止片刻，长呼出一口气。
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叫春花？
他傻傻地想着，有一丝违和的怪异感。自己是个姑娘……？但……好像有哪里不对。他脑中还隐约有着下意识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身子的模糊印象。如此一想，心里竟乍然冒出一股戾气。谁敢看他的身体！
他眼眸深暗，然而抬起眼看到面前的人影时，心里又莫名地熨帖了。
这个人——这个人应该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好像是睡太久了，视线一直模模糊糊的，难以聚焦，使劲眨了又眨，目光才逐渐清晰起来。
然后他看着他，目光惝恍。眼前人那样美。墨发绸缎样披散着，只一条雪青色发带松垮系在尾端，光滑油亮得在手里拿不住似的。肤白而柔腻，泛着淡藕色珍珠一样的光泽，好像窗外的阳光途经他头顶时也为这人心折，不小心跌碎了，倾城而下，撒了一地。
他在念书。
乌压压的眼睫低垂，朗读作声间，见他唇润齿匀，略一展颜，韶光也涟涟荡漾了开。
春花是不知时辰的，但他总该知年月。只是此时他好像连这都忘却了，看着不远处被醺风送来的楹花残瓣在细碎的阳光下缤纷四散，含情脉脉地落在木栏窗口，莫名希望那花瓣能再飘过来一些。最好落在这个人头上。为什么——
多衬眼前这个人啊。
但是紧接着又一惊，不，他最厌恶花了。怎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又奇怪的想法。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听他在读些什么。
董郎？云娘？他皱起了眉。
等肖臻念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时，春花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眼中藏着几分奇怪的神色。没想到接下来的，更令他吃惊，眼前仪表堂堂的公子，竟然口吐那般不正经的言辞！他什么意思？虽然及时止住，但丝毫不影响他脑海中已经自行补完了接下来的场面。
稀罕的是，两人的反应似乎反了。念的人面红耳赤，听的人毫无波澜。他直觉上自己虽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但亲眼目睹的并不少。那恶心苟且又多余的事，每次都污他的眼。这人是想对自己做那事吗？因为救了他，想要他像书里写的那样，以身相许？他像是急于表达对这种行为的不齿，狠戾地冷笑了一声，只是心却与脸上不符，咚咚地跳了起来。
“……沉香叠旖旎山，高丽舶主王大世选沉水香近千斤，叠为旖旎山，象衡岳七十二峰。旖旎山之意呢，便是用香料制成的假山。吴越王许黄金五百两，竟不售。此两人真是富足，也不知那沉香叠成的假山，究竟是何模样，定是香极了吧。”
“……麝香，佩麝非但香辟恶，以真香一子置枕中，可绝恶梦……”
“春花，你这几日可是经常做噩梦？”肖臻抬头问道，随即又如往常那样以为得不到回应，自顾自道，“我让疏江去府里找找吧。”
见春花无甚反应，想到坚持多日，此举却无甚成效，不由有些气馁：“春花，是不是我说的太无趣了？”
他瞧了一眼帐中“少女”，看对方神色无变，叹了口气，移开视线的瞬间却用余光瞥见她嘴唇动了动。
“春花！”肖臻站了起来。
他紧张地盯视着她，在看到对方的眼神慢慢凝聚出神采后，略略睁大了眼睛。
春花便与这双晶莹韶秀的粲眸对视着。也不知是因太久没说话，还是什么其他原因，他卡了好一会儿，才出口成句道：“……我不叫春花。”
声音微弱，因嘶哑而带着一种难辨雌雄的模糊，仿佛几只透明的蜻蜓在雨前震翅。
肖臻喃喃道：“春花姑娘，你终于说话了。”
静止片刻，想起方才春花所言，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我失礼了。恐怕你还不知是何状况。”
春花的脸大部分都还被绷带裹着，新伤都消肿了，露出一双形状姣好的眼睛。此刻这双眼因为不再同寻常那般死气沉沉，也不似偶尔遵循本性所显露出的狠戾残忍，而波动出几分少女的稚俏来。
她还这样天真年轻，却已经在那魔窟里被蹉跎了不知几何，肖臻心中多了几分单纯的怜惜，声音都放轻了：“你说你不叫春花？那可否告知我，你原本的姓名？”
他自然而然当作对方因痛恨，再也不想听到以往的花名。
“……”春花静了一静，肖臻的措辞听上去让他不大舒服。原本的姓名？说得好像他现在真的叫春花一样。
“没有。”半晌，他才干干吐出这两字。
好像这一个事实，他连想都不用想，便迅速肯定了——他明明失去了许多记忆，为何对这一点如此肯定——没有名字。而不是同忘记其他事情一般，忘记了名字。
“没有名字。”他又强调了一遍。
肖臻怔了一怔，他迟疑了一会儿，才顺着他的话说道：“若无名，我可以替你起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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