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夜露掉到了我仰着的面颊上,激灵间,我感到握着树干的手有些麻木而且刺痛。回头欲走,却见罗绮纹站在不远处注视着我。
“是你?”
“很晚了,一个人在这儿还发什么呆?”她走了过来,顺手在兰草丛中抹了一把,“看,都露水汪汪了,回去吧!”
但才走几步她又停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迟疑地说:“……吴其华那小子言语轻狂,瞧着很不顺眼,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她没有提“常思红们”的发言。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对自己要有信心。”
我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看来她很审慎。
“当然,今后还是要注意和王德明、常思红他们搞好关系,王德明毕竟是党员啊,还是系党总支委员……”
“是吗?”
“看,你就是不注意这些,独来独往,远离组织,不是工作就是钻图书馆。好了,该回宿舍睡觉了,这近二十天你的身体我看也快累垮了……”
她一边走一边还说了一些体贴人的话。校园静悄悄的,听着罗绮纹语重心长的劝诫,看着她两颊泛红的脸,我的心也不无感动,何况她竟当众阻止吴其华对我的挑衅啊!在分手时我诚挚地向她表示谢意。听了我的话,她直面地看着我,满脸涨红。然后,低头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向我表白:
“其实,我觉得肖天翔、钟学成的话没错……你这人啦既能干又诚实,在一些人的眼里……就是有些孤傲。你改了吧,啊?”
她又直面地望着我,眼睛还有些湿润,我点点头。我正要走开她又突然叫住我:
“啊,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就是……暂时吧……还是少和柳风见面好吗?王德明一直把她扭得很紧,常去女生院……何况,何况她还有未婚夫,在西南师范学院……”她又旧话重提。
我洒脱地答道:“这没什么,我从来就没去找过她,放心吧!”
但经她提醒,分手后我却一路在想:柳风在今晚的会议上,一言不发,端庄矜持依然,却又有些异样,尤其是在离开会场时回头看我的眼神里,似含着什么难于言说的隐衷。她是怎么啦?
次日早起晨练,在林荫道上我跑出了一身大汗。昨晚想好了,任他风雨摧桅杆,我自奋力行我船,一心一意读自己的书奔自己的前程吧。
曙光初露,晓风轻拂,汗后毛孔畅通,如浴后之一身舒爽。校园还处在暂时的宁谧之中,虫豸辈还没从穴内爬出,连鸦雀们也还没张口聒噪。难得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身后响起急促的跑步声。“哈罗!”我以为是哪个假洋鬼子,原来是钟学成。他屈着两肘跑到我的面前,一边喘息一边在原地踏步,“小子与哥子我起得一样早啊!”他的背心儿也湿透了,坦露着的宽阔胸膛热气四溢。
我们做着整理运动,踏脚,甩手,踢腿,扩胸,压出浊气,吸进清鲜的空气。
“你见过洋人?”
“见过——解放前我们那里的教会学校就有洋教师。”他说。
“我们山野小镇没有,但我小学一二年级时常听高年级的说英语,在球场全是英语对话。可惜到我进初二时英语课就停了。只学了一年。”
“我们也一样,谁叫他妈姓‘资’姓‘帝’呢?”钟学成嘲骂道,“现在是该开的课不开,不想听的啰唆个没完。你不觉得?”
“人同此心吧……呃,你最喜欢哪门课?”
“‘喜欢’二字说不上;但我立志终身搞文字学。”
我很诧异——这么年轻就想搞文字学。相对于文学而言,文字学亦即“小学”是太枯燥了。我说“青春作赋,皓首穷经”,还在诗一样的年华,刚进大学你就去钻故纸篓,不觉得太没趣,太早了?
“这是为了人生保险!”没想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而且一改嘻笑嘲骂的态度十分认真地说,“我不怕对你讲真心话,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一点,否则我就不认你这个朋友。我早已厌恶政治,不想把时间精力浪费在社会政治工作中,而我又越来越意识到、越来越明白,我报考的这个我自幼爱好的文学专业怎么也与政治脱不了干系。我很沮丧,而又后悔莫及。应该说语言学与政治的关系不大。想去想来,唯有一个一个的文字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离得最远,危险最小,所以我想搞文字学。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实际上我也很惶惑,但我不愿逃避,也不想泼他的冷水。于是我问,“就我们这所学院的图书和师资条件,不要说甲骨文,你能借出《尔雅》《说文解字》这类书,找到确有实学的导师吗?”
“这是一个问题。不过……”他神秘地说,“我打听到了,我们系上图书资料室古汉语郑教授在这方面就很有研究,而且我估计他一定就有这方面的图书资料。”
“郑教授……”我苦笑着说,他敢不敢收你这个徒弟、愿不愿意把图书资料借给你学习研究还很难说——风声鹤唳,他们早已就是惊弓之鸟啊,别异想天开了……”
我们相对默然,一时无话。这个“弥勒佛”一向弯弯眯眯的眼睛,此时瞪得大大的圆圆的,嘴角如弧般的笑纹也拉得直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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