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罗绮纹的事被柳风顶住了，而吴其华和汪玲玲到底被公开批斗过。由于吴其华出事让我对郑义刚更不放心，他不出事则已，一出事比吴其华一定更糟。而仔细想想似乎又是过虑了。与吴其华的张扬不同，郑义刚内心如何狂躁，而他外在给人的印象却是比一般同学温文谦恭，尾巴始终是夹着的，不会引起常思红们的注意吧——即便如他自己所说，“活得像龟孙子一样还被人盯住”，那也许不过是如鲁迅笔下“狂人”的疑心罢了。但一见到他又总想对他说点什么。说什么呢？他既未向自己敞开过他的胸怀，我能让他感觉到我与陈笃修在莲池边偷听过他同张思良的谈话吗？不能。那么我又凭什么对他提出劝诫或者忠告呢？我终于未能走近他——还是静下心来读自己的书吧。
屠格涅夫的《初恋》《阿霞》《木木》和《罗亭》《父与子》《贵族之家》《烟》等中长篇小说读完，特写集《猎人笔记》读完，普希金、冈察诺夫、果戈理、托斯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法捷耶夫、高尔基等苏俄作家的重点作品，在读屠氏之前或之后也读完了，本学期这最后一个月，我计划着重新攻读托尔斯泰和萧洛霍夫的两部巨著。晚自习铃声响了，我挟着《战争与和平》和笔记本匆匆向自修室走去。
同学们三三两两，或沉静或说说笑笑地在林荫道上匆匆走着，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自修大楼。走着走着，却见常思红手臂向左一摆，杨玉林和尹明秀便跟着他向花园假山后面走去。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一书未带，当然我揣测常思红蓝色中山服的大盒包里肯定塞有一个小本本。我知道，晚饭后，节假日，乃至于自修, 都是王德明、常思红听取汇报和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时间。他们既一本正经而又神神秘秘, 用党团组织的名义，把班上每个同学的思想和活动都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党员王德明已是半脱产干部，以政治辅导员自居自不必说；常思红为争取入党，则紧跟王德明, 唯王之马首是瞻。这些核心圈子里的人物, 不仅时时处处搜集情报，还主动找人谈话, 然后及时向常、王打小报告。他们注意的不是同学们的道德情操、学习生活, 而是政治思想及对组织领导的态度，而对具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专心致志学习拔尖的人更是紧盯的重点。
还好, 今天的自修室只空着三个座位, 连王德明也来了，坐在最前面偏左的一角，书桌和座椅挪动了, 斜面向着大家。然而他的注意力似不在书本上。他时而抠抠浓黑油亮的脑壳，把指尖拿到眼前仔细察看，然后向外轻轻地弹一弹；时而极有气派地环视全场，显示他作为政治辅导员的地位，他负有督学监察的重任——但他的眼睛最终总是停在柳风、罗绮纹、汪玲玲几个漂亮女生的身上。早就听人私下议论：“王德明上什么大学啊，他是找对象来的。”其实我也有同感，这个从成都郊县乡下来的复员军人, 年龄偏大，就农村风俗而言早该成家了，说不定他同辈的孩子都五六岁了，找对象也没有什么奇怪，不过他到底瞄准谁了呢？……任她是谁, 由他去吧。
一节自习未完，王德明果然去了, 不过并无一位女生随他而去，不过在王走几秒钟后却有一位男生从另一道门离去了。表面上看他的去向与王无关, 但我知道，这位名叫方维鉴的离去与王绝对有关。别看他走出自修室时迈着方步是那样傲岸冷漠, 但当他追上王德明时一定是满脸堆笑，像龟孙子一样热情驯服。
对方维鉴的认识是有一个过程的。“学前学习”时，我见他常踞地端坐, 腰板挺直, 双手平放膝上，颇为威重。没听过他一次发言, 偶然发现他爱翻“白眼”，不过都只是极短暂的一瞬，而就在这一瞬间，却从那深陷的眼窝里透出睥睨一切的神气。从学习室出来在林荫道上走着，我见他身材高大，比一般同学几乎要高出半个头颅。他眉发粗硬，鼻隆嘴阔，脸色黝黑，自然地有一种威严与冷峻；挺胸昂头，深目微闭，嘴角下垂，对周围的一切似不屑一顾，不值一谈。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大半学期过去，仍极少听到他在会议上发言，也极少见到他在路边与谁交谈。即便说话，也就那么三言两语，而且不着边际，甚至不知所云。我觉得他不善言辞，甚至于还有些口吃，当一字一声结结巴巴从他那两排大板牙缝中挤出，是那么艰难，那么吃力，你自己都要替他着急，为他展劲儿啊。他是一个不善言辞不善交际的人，这是我的第二印象。
然而一天深夜他竟成了我的不速之客。我正在阅读杜鹏程的小说《保卫延安》，他突然从黑暗中走进我灯光明亮的办公室，他不请自坐，倨傲地坐到我的对面, 而眼睛斜在一边, 半天不说话。
“你还没睡？”我主动招呼他。
“睡，睡不着。你、你在看看什么？”依然不正眼瞧我。
我亮出书的封面给他看, 他这才回过头来瞟了一眼, 自言自语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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