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到此是该进入正题了。
我让她坐在办公桌的对面。
“令尊近况如何？家人都好吗？”
“近一月未收到来信了，或许比先前好些吧……”
“啊……”
“近来我又遭遇另外的事……让人心烦。唉……”她埋头长长叹一口气而后又望着我说，“我有个男朋友在西师，你一定听说了。”
“听说过。”
“是罗绮纹告诉你的？”
“不只是她。”同时我问，“是不是你们巴中中学来的同学……散布开的？”
“啊不，是我自己最先向党员王德明和团组织汇报的，那是学前学习后没几天。”
“这我就迷惑了。”我不解地望着她。
“自示忠诚，自作聪明啊！”她不无悔恨地望着窗外，“一是，我认为作为一个团员，什么都应向组织汇报，我父亲被批判斗争的事我也向组织汇报过；二是，我想来到大学，如果大家都知道我已有男友，就不会有人再打扰我了，就可以清静一些，安心地学习。可是事与愿违！”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必过虑。”我安慰她，而心里却想，个人私事有必要向组织汇报吗？这就是所谓的“组织观念”？
“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更让我烦恼更让我忧心的是魏惠民——啊，也就是西师我的那个男朋友——他要退学。”
魏惠民？！联想到罗绮纹说“柳风西师的未婚夫”，钟学成说魏惠民重托他与常思红做柳风的“监护人”，我一下明白了，原来……
“他原来是巴中县团委干部，我上大学，他也要上大学，组织上不批准，他执意要去，组织上不给他‘带薪学习’待遇，他就闹，他说如不解决他就退学回原单位工作。过去我不知道他有这么横。”
是够横的了——一位团县委干部怎么能这样呢？我故意问：“他肯定是党员吧？”
“当然是。团县委副书记能不是党员？”她似乎笑我问得太幼稚。“我给他去过若干封信，我说作为党员你不能这样，你读的师范免费食宿自理，还另有助学金，经济上并不困难，何必一定要那个‘带薪学习’的待遇呢？而且两年毕业后我还可以在经济上支持你继续完成学业……他骂我是‘妇仁之见’。他说，这不仅是现实的待遇问题，更重要的是，有‘带薪学习’的身份，将来毕业分配重返工作岗位，与一般大学生相比，前途大不一样。因此，如果得不到‘带薪学习’待遇，将来大学毕业不仅待遇低一些，而且很难到党政机关工作，还不如现在就退学回团县委去呢。”
“上大学读书是青年梦寐以求的事，他执意退学……是否还有别的原因，他在西师的处境怎么样？”
“牢骚满腹，每封信都在发泄。他说一定是县委组织部给他写的鉴定有问题，以自己的身份，即使不能进校团委而做个系团总支委员是理所当然的，而现在只给了他一个班团支委的名分。”
“他学习还好吧？”
“我估计很吃力。他基础不好，也没兴趣。我高中未毕业他就要为我找工作单位，我一心升大学，他才要上大学的。”
明显地他有一种沉重的失落感，为现实也为将来：学习差，在同学心目中是没有地位的，如果将来又回不到党政机关，在他想来，那不就更掉价了吗？
“如果退学，巴中县团委不再接受他了呢？”
“他说他们敢？！他是烈士的后代，是地下党养大的，他父亲生前的同志现在在省委还是相当一级的干部……”
啊，原来如此！知道得越多我心中越感到厌恶。“红皮胭脂白萝卜”，和“常思红们”是一路货。他们满嘴政治、进步、革命、理想、信念，不过是说给别人听，做给组织看，讨领导的好，其实他们所追求的全部生活只有个人的私利，家庭的私利。自私，虚伪，功利，猥琐，卑微而骄横，柳风怎么跟这种人为伍呢？我相信柳风的内心是纯洁的，但看得出来，她追求进步而又过分地相信组织，依靠组织。她在中学是班团干部，魏某是团县委“领导”，我揣测，他是借工作之便，用革命呀，理想呀，进步呀，无私呀，奉献呀，相信组织呀，靠拢组织呀，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呀，古丽娅的道路呀，青年近卫军呀，之类的时髦话语、革命故事和“关心青年进步”“热心群众工作”等诱人的情态赢得了她的好感？抑或她自己也有一些虚荣心？抑或她为自己的前途考虑？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越想与她的心里距离越远……于是我冷冷地说夜深了，该就寝了。她说你还没给我出主意呢。我说这是你们的私事，我无话可说。“可我当你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你就是太轻信人了。”说着我站起身来。她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我，也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转身生气地离去了。远远地，我见她似在用手背拭着眼泪……
我的冷漠伤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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