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狂风在户外奔袭，从声音推断，它时远时近，忽强忽弱，凡碰着的一切都被肆意玩弄。它把夹雪的冷雨泼在玻璃窗上，眼泪婆娑，时而亮晶晶的，时而一片模糊，时而又让树影用破碎的衣袖遮住……我睁着眼，竖着耳，难以成眠。我不应该对柳风那么冷漠。身子在被窝里暖暖的，愈是温暖我愈觉歉疚，这被盖绝对是柳风换给我的，至今她未向我作任何暗示，她对我绝对是真诚的，而我却那么冷漠。啊不，我的冷漠是装出来的，我抚着热烘烘的胸膛骤然明白，我是把对她的男友的鄙视移在了她的身上，我是在生她的气啊！
多年以后，也就是改革开放以后，我读了很多书，涉猎多种哲学、宗教和政治经济学著作，从未有过的多元文化大大开阔了我的视野、我的心胸，回首往事，我才逐步意识到，过去自己是过分清高以至于偏激而狭隘了。我用中外文学不断净化自己的灵魂，熔铸自己的人格，希望自己“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的人”没错，但动辄视他人自私、庸俗、卑贱、肮脏, 那就偏颇了；从中学起, 鲁迅的杂文就深刻地影响了我对人生社会的认识和态度，我十分敬仰他爱憎分明，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同时他的过激和偏执也影响了我。我动辄就“疾恶如仇”, 就瞧不起人, 苛求于人，不懂得宽容和谅解, 不善与人勾通。自由是人类生活的最高理想, 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法和价值取向，只要不妨碍别人, 损害社会, 就有他的自由，他人无权干预，而我以对自身的要求要求于人, 就很可能误解别人，妨碍别人，甚至伤害别人，同时也违背了自己一向所追求的人生自由的原则，也使自己陷于孤独和苦闷，给自己带来灾难。
我的激烈和偏执，对常思红、魏惠民等的蔑视不用说了, 对我接触过而且比较喜爱的女性也有不同程度的表现。罗绮纹非常关心我甚至是爱我的，我能真切地感觉得到，她追求进步，人也漂亮，很性感, 但我认为她多了点心计和世故，我的内心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相较于罗绮纹, 我的思想感情更贴近柳风，她上进心强, 健美、高雅、正派，关心我, 信任我，虽然她同我接触远不如罗绮纹多，虽然我知道她已有男友而且王德明在追她, 但我仍觉得她是我班女生之翘楚, 引以为同志和朋友，我同她在一起感到很惬意, 感到自己有尊严，感到自己也高贵。可一旦知道魏惠民是一个自私、虚伪、渺小的人，她竟与这样的人约为婚姻，再联想到她同王、常们不即不离的关系，我就怀疑她的人格或有瑕疵？“冰清玉洁”原来过高的期许受到了重创，我感到了失望。愈是亲近我对她的苛求愈是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柳风离开体协办公室三天我们没见面了。
这是星期天的早晨，一碗稀饭两个馒头下肚，我匆匆离开食堂准备去画室赶任务。陈笃修从后面追来，要我看看他和钟学成为我的歌词谱的曲。我一见那两大张曲谱不胜惊讶，竟是三部和声，除领唱外还有高、中、低混声合唱！我自幼唱歌，初中班主任是音乐教师，我学会了识谱、拉二胡吹笛子，中师毕业时，我不仅能循谱直接唱歌（词），即便没谱亦能用风琴、笛子或二胡跟随伴奏，在下乡采风时我边听边记曾给几首民歌写下了曲谱，可见我对音阶已相当敏感，但从未想过自己原创一首歌曲，我觉得那实在是太玄妙了，就是面对歌词找到恰当的基调和形成主旋律也不容易，更别说创作出一首完整的歌曲了。没想到笃修们的音乐创作能力竟达到了如此高度。见我惊异的眼光，笃修得意地说：“怎么，不相信是我们的原创？”我说那倒不是，而是大出我的意料。他又说：“主旋律是和学成一起敲定的，和声是我配的。”
笃修歌唱得好我是知道的，但他怎么会作曲呢？他从荷包中摸出一张照片, 我一看，那神采飞扬极富艺术家风度的形象令我精神为之一振。“他是谁？”“我的大哥。”啊，原来他的大哥是省音乐家协会会员。笃修告诉我, 乃兄不拘形迹，不守礼法, 喝酒抽烟，生活十分浪漫，竟深深恋着比他年长数岁的婶娘，闹得满城风雨，而就是这种无拘无束的性格成就了他的音乐天才。我明白了，原来这家伙还是半个音乐世家子弟呢。由大哥又说到他的三哥，笃修的话就更多了。他说土地改革时他还困在农村，失学，饥饿，于是他和三哥密谋逃窜去县城寻找在教育科任职的父亲，一路刨苕根，摘野果充饥，翻苍山，渡淮口，跋涉百多里，总算到了县城。进厂做童工，然后进小学插班补习，考上中江中学，自此才一头扎进书堆里……“别看我现在生活无忧无虑，是因为有父亲和大哥的支持，我也是吃过苦的。”听到这里，我突然面对他正色厉声喝道：“勾践！你忘了当时那副狼狈相了吗？”他一怔立即醒悟道：“啊，岂敢忘记，没见我至今还‘卧薪尝胆’么？”“好一个‘卧薪尝胆’！炼钢时那双光脚丫倒还装得像模像样，”我笑指他道，“看你现在这身打扮，大包头，宽边镜，长大衣，牛皮鞋，十足他妈个作家派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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