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宿舍里同学又说又笑。江白石左手抱着独凳，右臂平举，转着圈子，正模拟着跳国际舞，见我进去便“定格”在了那里。哈……又是一阵笑声。
“怎么没下场子里去跳哇？”我笑着说。
“嗨，男多女少，男人抱着男人跳舞，又尴尬又没意思。”江白石问我，“舞场上怎么也没见到你的影子？”
“我们转菊园去了。”
“嗨！你没见到王德明跳舞那个疯狂劲儿，笑死人啦！”江白石一边迈着僵直的双腿往前冲用夸张的动作演示，一边用他那瓮声瓮气七拱八翘的乐山腔描述，“他简直是一辆重型坦克，轰隆轰隆直逼得他的舞伴退避不及，尖声大叫，因为他总是不断碾压别人的脚。”
龙为贫粗短的身子戳在一旁，时而瞪着“二筒”闪着惊羡的光，时而张着嘴巴嘎嘎大笑。而方维鉴那长大的身驱则像僵尸一样一动不动地挺在显得窄小的床上，半眯着眼，偶尔翻一翻他那睥睨一切的白眼，让我记起两句古诗，意思好像是“科头卧长松，白眼看世人”。在这全学院的人都在说呀笑呀唱呀跳呀的时候，这家伙独自在想什么呢？
“王德明精力旺盛，不放过一支舞曲；眼睛又尖，不放过一个稍微好看的女生。”江白石笑嘻嘻地说, “我们班的他搂过三四个, 又到别班和其他系科，偌大的一个场子，人山人海，他横冲直撞, 如入无人之境, 他不愧是一个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兵大爷啊，哈……”
龙为贫说：“这有啥嘛, 王主席是名人, 全院师生有几个不认识他的？”
“啧啧……”江白石扁扁嘴斜一眼龙为贫道，“‘宝筛筛的’, 我看他是风头出尽了。”
江白石胸无城府, 说话没有遮拦，瓮声瓮气而又七拱八翘的乐山腔，一般同学笑笑也就罢了, 常思红们则不然，不知如何忌恨他呢。龙为贫可不是一个正派的人，如果把他的玩笑话汇报上去，他会吃亏的。于是我把话岔开：
“喂，白石，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读完了？”
“读完了。蔡仪的也读了大半。”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论文呢？”
“计划下一步读。”
“李泽厚的接触过没有？”
“翻过几页，没兴趣。我不管他什么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 阶级论还是人性论，凡是不能真实地揭示人的本性和事物本质的，我都嗤之以鼻。就拿鲁迅来说吧，谁有他那把匕首把世态人心解剖得那么深透？但是有人借他的以“黛玉汗香、焦大汗臭”为喻，就说作为社会的人只有具体的阶级性而没有抽象的人性, 我看也未必就是确论。”
“人性论”是十五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核心命题，是具有普世价值的先进思想, 它反对中世纪反动的神权和君权统治，否定“以神为本”, 主张“以人为本”，维护人的尊严, 倡导“人文主义”“人文关怀”和“人性化”，这原本是人类社会的一大进步。而长期以来，执政者对所谓“资产阶级人性论”大张挞伐, 以“阶级斗争”为由, 激发起人类潜在的“兽性”，使许多中国人“良心大大地坏了”……
在那个否定人性、缺失人性的时代, 江白石不敢明目张胆地为被彻底批判的“人性论”辩护，而他热衷于美学的学习，正反映了他对人性中“真、善、美”的执着追求，对人性里“假、恶、丑”的深恶痛绝，而且是有针对性的。所以他接着说：
“真善美是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假恶丑是人神共愤的怪兽。真善美‘真’字为先，真诚者才可能善美；假恶丑‘假’字当头，假的背后很难说没遮掩着丑恶。现在我看有些人就十分虚假，安知他内心深处没有隐藏着丑恶的人性？鲁迅笔下的假洋鬼子的革命口号喊得比谁都响亮，可他给革命给老百姓带来了什么？雇农阿Q想“投降革命党”都不成，一见到他那根扬起的“哭丧棒”，就抱着脑壳避之唯恐不及。好了，现在不给你扯美学了，我的舞场观感还没说完呢。”
我以头枕臂躺在床上，微闭双眼，一如方维鉴的模样，意思是不愿再听舞场的那些事情，可江白石到我的床前继续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不管咋说王德明还算仪表堂堂，虽然腹中空空；更可笑的是常思红我们的班团书记。跳舞时他一如平常一本正经，一本正经、目不旁视、心无旁骛地盯着舞伴的胸脯，也许贪恋胸脯不是他特有的嗜好，‘三寸丁’实在是无法贪看舞伴的花容月貌，最多只能仰视舞伴的下巴。但那一本正经玻璃弹子似的暴突眼后面深藏着的灵魂，是高尚的还是卑贱的，纯洁的还是龌龊的？谁也捉摸不透。与王德明满世界乱窜相反，他始终如一原地磨蹭，决不越雷池一步, 弄得舞伴也不敢稍动，只有扬着脸任他一心一意地观赏她那个‘景点’。”末了江白石长长地叹口气道，“唉，真是造孽啊！”
谁造孽？我闭着眼睛想：他是说常思红还是他的舞伴？还是说他们一对儿都造孽呢？虽然他们各自有不同的造孽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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