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我知道你们干部都晓得我父亲是国民党军官。”没想他并不惊诧，而且涨红着脸理直气壮地说, “是国民党军官又怎么样？他黄埔一期，参加过北伐，先是川军的一个师长，开赴山西、山东前线抗日立了功升为军长，而最后病故在抗日前线……”
“啊，这些事这个结局我不知道。”我抱歉地说。
“你是不知道，可组织上未必不知道。唉……不说也罢。”
“你知道常思红他们对我盯得很紧，关于文学社和那天班会上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你为什么还要单独约见我对我说保路运动，说川军抗日，说你的父亲？如果你不放心不信任我，就此打住。好，不说也罢，那我们还是回学校去吧。”
我故意激他，转身就要下山。他一把拉住我情急地说：
“别别……说实话我是不愿和任何人交朋友的，我的教训太深了。同你接触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很明白。啊，对了，今天约你上山是想让你吹吹冷风。既然首先已经说到了我自己，那就把我的胸怀全都敞开给你看吧，你还认为我不相信你吗？”
于是他叙述了他的家世和他的一些经历。
他说他父亲抗日胜利前夕病逝后，他同他的母亲在成都相依为命，土地改革时家产被抄得一干二净，流浪到安岳、合川、嘉陵，得亲戚资助再回成都读书，现在全靠母亲给别人洗衣做火柴盒聊为生计。日子穷一点没有什么，问题在于压在背上的家庭历史包袱，这是永远难于卸下的沉重的十字架啊。还有，他说不是自吹，他是成都名校四中即郭沫若就读过的石室中学的尖子生, 学生会主席, 云云。
我大体知道, 我们班像他这种在中学时是名校的学习尖子而“家庭出身不好”或“政治表现不好”的有七八个；相反, “出身好”而学习极差的也是七八个，按正常情况来说，前者一般都可以上清华、北大、川大，后者根本不配侧身高等学府，然而命运把他们全都搅和在一起了，而且前者危危颤颤，后者气焰熏天，应该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呢？如果从阶级论党性原则看似乎是对的，但若从自由、平等、公正的角度说，就不合情理了。
“我原本没想要谈我自己，”他说，“今天约你上山来的确是想让山上的冷风凉凉你那发热的脑袋。”
“我的脑袋怎么就发热了？”
“你搞那个文学社就是头脑发热不识时务。你以为你是‘保送生’就立住了脚跟，那是误解，现在是动辄得咎，何况还有许多眼睛盯着你呢。你学习好是不是？你还能画画，搞乐器，写歌词，还当厂长、当课代表、当大学生体育协会副主席，你越能人家越看不顺眼越不舒服，难道你没有察觉？”
我何尝没有察觉。鉴于方维鉴今天的谈吐、今天的态度是从来未有的真诚，我也真诚地对他表示谢意，同时向他请教：
“依你之见那么我该怎么做人？”
他想想后说：“你已经显露出来了，从学前学习、大炼钢铁开始就显露出来了，要引退也难。不过应该收敛一点——一定要收敛，当然也不能让人看出你是在韬光养晦。”
到此我们都敞开了胸怀，虽然更加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的艰难，仍然觉得轻松一些。我屈着两臂扩了扩胸说，我们继续爬山吧。刚爬两步他像突然又想起什么说：“别忙，我觉得有一件事你无法回避。”什么事？“柳风！”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柳风怎么啦？“你不知道王德明在追她吗？”我佯装说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西师有一个男友。“这同我有什么关系吗？”“有，”他肯定地说，“人家很可能视你为情敌。”我笑着说，无聊！我有自己的女友，在家乡。“那就好，总之，你什么都不要同王常他们争，名利、爱情，甚至于包括入党。一切以谦退为宜。”罗绮纹曾警告我说方维鉴同王德明走得很近，这家伙是不是受王之托为王说项呢？抑或是主动向王献功呢？我笑笑，心想或许不是，但也不能排除，这个人有两面性。
我们埋头爬山。我们到了清泉寺。前些天曾听史智明说过，清泉寺中有座万卷楼，是《三国志》的作者著名史学家陈寿读书和著作的地方。寺庙历代维修，至清末，清泉寺及其万卷楼规模宏大，是嘉陵最重要的一景，但近数十年来屡遭兵燹，本已残破，月前一场暴风雨又塌了两座楼房。眼前的清泉寺万卷楼只有一些残垣断壁，破砖烂瓦了。我在废墟上默默地久久地徘徊，方维鉴问我干什么？我把史智明的话告诉了他，他白我一眼，咧开大嘴露出黄板牙嘲笑我说，你真是少见多怪，这些年毁坏的历史文物还少吗？不要说北京，就我知道的成都就不知其几。你又何必作“黍离”之叹呢？但二十余年后，文化馆凌馆长带我重游此地，我写了《清泉长流——访陈寿万卷楼》，这篇散文发表在文学杂志《嘉陵江》，继之《嘉陵报》摘登，“川台”转播，《四川文学》转载，同时收进正在编修的《嘉陵地方志》，掀起了陈寿热，引起了省文化厅的重视，结合社会力量，在嘉陵市重修了陈寿的“万卷楼”。总算了却了当年的一桩心事。
我们继续爬山，爬上山顶，浑身热气蒸腾，回望嘉陵市容，薄雾笼罩，灰蒙蒙的一片模糊，我们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的学校所处的位置。在山顶稍事停留便匆匆下山，我们必须回校赶午饭。
接近莲池时方维鉴说：“我们还是先后回校吧！”我心领神会，于是我放慢了脚步。望着他越去越远越小的身影，这家伙！我暗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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