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元旦以后，学校相对地宁静了十多天，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了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这是一席五味俱全的盛宴，它令所有的“苏联文学”全都暗然失色，可叹为观止了；然而连同《第四十一个》，《一个人的遭遇》萧洛霍夫被指有“人性论”的严重错误，他受到了严厉批判。如果说普希金、屠格涅夫等似林泉、山溪，明丽，清冽，沁人心脾，那么托老、萧氏则如大江、沧海，雄浑，豪壮，深沉，读着他们，心灵的震撼让我长久地晕眩，我兴奋，我悲切，我深思，我欲大声叫喊。那些天我思接千载，心游万仞，创作欲的冲动令我痛苦，然而我能写出什么来呢？
期末考试临近了，我匆匆浏览了一下老师发给的油印教材，准备应付期考, 便又埋头于我计划中的阅读。我和史智明、陈笃修们都是这样, 素来以自学为主，认真听完老师的课后，不再理睬教材，只按自己的计划系统阅读。
“现代文学”考试前, 晚饭后罗绮纹对我说, 王德明想我帮助他复习一下，并劝我借此同他们密切一下关系。我同意了。次日早饭后我随罗绮纹来到已停课两日的阶梯教室。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 回想一学期来听过的现当代文学、古代文学、苏俄文学、文艺理论、现代汉语、文字学、诗文赏析各门课程, 我觉得收获不少，褚天舒老师的古典文学、汤华老师的现代汉语和蒋正风老师的文章选讲我的印象尤为深刻。而秦白章、顾家骅两位系主任的“苏联文学”和“现代文学”课则让我深感遗憾。数年后我又听过他们的“国学讲座”, 讲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逍遥游》、庾信的《哀江南赋》等等, 那渊博的学识让我五体投地；然而那时，他们却弃长扬短，不藏拙而露浅, 追时髦，教自己并无研究的“苏联文学”和“现代文学”……
我正在胡思乱想，王德明来了，没想杨玉林、余志工诸人拿着教材和笔记本跟在后面。王德明一脸笑意同我招呼，杨、余、尹等则默默地落座一旁。甚为滑稽，一月前他们还要同我“斗争到底”呢。刚要开头，常思红矮着身子也阴悄悄地梭了进来, 我更觉意外，这位视我为敌的“空头政治家”怎么好意思来接受我的帮助呢？
“我以为这儿清静——原来你们也在这里呀！”这个“三寸丁”“暴突眼”做出一副偶然相遇的样子。
“就你一个人拖在后边，来，这儿来坐。”王德明的招呼暴露了他的虚假。
“好吧，反正是复习, 在哪里都一样。”“三寸丁”不予质辩，继续装佯, 给人的印象是他们事前并未相约，他慢慢吞吞走过去, 紧挨王德明坐了下来。自大炼钢后他们两巨头的关系一天比一天亲密了。
“……好吧，”我坐了下来, “怎么复习，想先听听你们的意见——教材都看了吧……”
“看是看了，但是记不住。”王德明优雅地抠抠脑壳, 笑笑, 坦率地说，“怎么复习, 你拿主意。”
我知道他们是不爱读原著的，即便是鲁迅、茅盾、巴金、曹禺这些大家的主要作品也懒得看，仅凭文学史和老师的述评怎么能理解能记得住呢？更不要说有自己的见地了。
我提出了三种方式供他们选择：一、他们提问我解答；二、我提示重点他们在教材上作符号；三、我择要讲述。他们一致要求第三种方式。
其实那年头的“现代文学”极其片面，除了共产党和鲜明地倾向共产党的作家作品，其他作家作品很少具体述评，即便是并非支持国民党的民主主义、自由主义作家，即便是如胡适、梁实秋、林语堂、周作人、沈从文、张恨水这些影响很大的作家，也只是在讲文艺战线的斗争把他们作为批判对象时才连篇累牍和不吝唇舌。不仅片面而且用所谓的“党性原则”把复杂的文学现象简单化了，所以复习起来也就简单容易了。
从上午到下午，我讲了整整一天。还好，考试结果，全都勉强及格了，尹明秀还得了81分，罗绮纹学习原本就好上了88。而在这次期末考试中，我和陈笃修以95分的成绩并列为年级第一。
考试刚刚结束就是期末总结。王德明和常思红在总结中一再强调，在党团组织的领导下我班同学在政治上如何进步，有多少人写了入团申请书，有多少人平时如何靠拢组织、向组织汇报、争取组织的教育帮助，如何刻苦地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如何积极投身运动参加集体活动；同时严厉地批判了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同组织离心离德、不问政治的倾向，批判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而对学习避而不谈。
之后是分民兵班总结。如果说全班性的总结是一言堂，还算客气，只是影射还没明确点名批判谁；那么民兵班则是“群言堂”，“民主生活”式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结果是江白石成了众矢之的，“唯心主义”“自由主义”“滑到了白专道路的危险边缘”，“吊儿郎当”“丑化党团员”“背离人民的立场越走越远”……帽子满天飞，棍子就地来。我疑心龙为贫把那天晚上在寝室江白石谈论王、常等跳舞的话向组织汇报了，谁能为江辩护、如何辩护呢？“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啊，他们批判的武器尽都是“主义”之类的当时的概念, 理由都很“正大”。我只能在后来劝慰江白石说，“别太在意他们……不过今后的言行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别的还能做什么呢？
没想到的是，根据学校的通知，每班选出两名“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上报学院，我和王德明竟以压倒优势胜出，常思红出人意料地落选了，仅仅只有寥寥数票，这也多少算是见到了一点儿“民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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