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绮纹走后，我想，丽敏也应当回到巴师校了吧，她对我一定是很生气的。的确如此，后来我几次去信她很少回复，即便回复也都不过寥寥数语，不再谈及毕业分配的问题。我感到怅然，很失落，而更多的是自责……
校园的草坪已渐露嫩绿，虽然大多还隐藏在一片枯瘁之中。一树树春梅泛着灿灿的黄晕，如烟似雾地在林间浮动，柳枝柔软了，金色的叶片一天比一天多地展露出来，空气里游动着一缕缕淡淡的清香，似有若无，薄雾轻寒，而早春勃勃的生机蓄势待发，我分明是感觉到了。然而，青春，爱，离我越去越远，其后，以至多半年间，同丽敏的书信日渐稀疏，对柳风和绮纹我也刻意回避, 梦里醒来我都全身心地浸淫在文学艺术的大泽里。有时深夜躺在床上, 我下意识地想想男女间事，再没有了中学时期的那种冲动，而且不经意间很快就又回身到某些作家作品中了。我怀疑，对女人, 我似乎是已失去了应有的热情。但我没有颓丧, 无暇顾及啊，要读的书实在太多, 而且除了自己的功课, 每周还要去医士校教五节钟课，还有体协会的日常工作, 连同笃修、学成这样的朋友接触也很少了。
但我不愿完全与柳风和绮纹断了友谊, 她们毕竟是我的知交，她们是那样热忱地关心着我，我不能太过麻木不仁, 无情无义啊。“三八”节到了，我买了两本同样的书（女作家茹志鹃小说集《百合花》），写了同样的祝词，同时送给她们。她们心知肚明，后来柳风嘲笑我说：“你用心良苦啊，你分明是把我和她放在同一位置上，表示无亲疏之别吧……”我还能怎么样呢？别无选择。
乍暖还清冷,
风雨晚来方定，
庭轩寂寞近清明……
整天细雨迷蒙。傍晚，天光开了，夕阳返照，西山如黛。我和笃修在莲池边静静地散步。在我面前一向多话的笃修此时却埋着头始终沉默着。怎么回事？“今天是清明节吧！”他终于开口了。“可能吧, ”我说。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戴上, 又无言地望着远处的西山。天边的亮色已经暗淡，连绵的西山和暗淡的天色融为一体, 近处的湖水和湖中的三岛也渐觉模糊。
“回成都过得如何？”我问。
“我从嘉陵直接回的中江……”
“你老爸在成都，回中江干什么？”
“去看大哥……看大哥的坟墓。他过世已近半年了。”
我心头一震。他大哥的照片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浓眉大眼, 目光如电，英气勃发，侧身正面的半身照俨如年青时的赵丹, 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家怎么就夭折了呢？难怪陈笃修提起今天是清明节……
“他……这是何苦呢……”
笃修依然茫然地望着模糊的远山, 嗫嚅着自言自语。
“什么病？”
“什么病……呕血……抑郁，疾愤……只能暗夜往来, 不能公开结婚，还要承受种种压力……”
啊，为情……愤世嫉俗……
也许是爱屋及乌，由与笃修的友情而爱及他的大哥，抑或是出于年轻的我对才华横溢的人的崇拜，我与笃修的大哥虽从未谋面却怀着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和深切的痛惜之情。他不应该死啊！
贾谊、王勃、聂耳、冼星海英年早逝。
普希金38岁死了，
别林斯基37岁死了，
拜伦36岁死了，
雪莱29岁死了，
莱蒙托夫27岁死了，
杜勃洛留波夫25岁死了……
天妒英才啊！
这些天纵英才虽然死因各别，但有一个共同点或者大同小异，他们大都是个性突出、特立独行、情感丰富、爱憎强烈、理想崇高而不妥协不容于世俗的人啊。
笃修的大哥为什么一定要爱上他的婶娘呢？为什么还要爱得死去活来呢？是因为她年轻美丽、风流多情、异于常人，还是因为她年轻居孀，寂寞无助，令他怜惜？因缘复杂——人的情感，尤其是男女间的爱情是很难说得清道得明的，在常人眼里，往往被视为怪诞荒唐，逆情悖理。于是，“伤风败俗”“乱伦坏德”“大逆不道”“行如禽兽”之论，似群蝗啮禾、万矢诛心；于是邻人侧目，朋辈谤议，家族惩戒，组织处罚，如泰山压顶、风雪摧身——于是柔弱者洒泪分手，刚烈者喋血殉情……
笃修的大哥就这样去了。他的情爱被掩埋在一抔黄土之下, 而把一支竹笛、一把口琴和一箱音乐书籍留给了弟弟——笃修会做音乐人吗？笃修有三个哥哥, 而大哥是他的至爱, 大哥几乎承担了他上学的大部分费用，给了他无限亲情，是兄长又是父亲……
笃修怎么能不哀痛呢？这哀痛竟至迁怒于他的婶娘：她为什么一定要死缠着大哥呢？她自己为什么不另嫁别人呢？“纠缠如毒蛇, 爱怨如厉鬼”……
这就是爱，爱和恨，千古不易的情殇啊！
我理解笃修的心情，我一向不善劝慰别人，我只能无言地陪在他的身旁，怅望越来越黯淡的远方，向他远去的亲人致哀。
为了不让笃修沉浸在无尽的哀伤里，我转问他的父母。他说他的生母早年已然去世，现在陪侍在他父亲身边的是他的继母。问及世伯世母在成都的生计，他说全靠给省作协抄书稿——这工作还是作协主席沙汀介绍的，富贵不忘故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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