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数百人的大食堂热气腾腾，许多人都只穿着无领无袖的汗背心和不及膝盖的短裤；出于自尊自持，那个年代的我要求自己极严，即便胸背汗水淋漓，而且心里郁闷不堪，依然身着长裤、衬衫，决不苟且，因此热得就更加难受。邻桌柳风不时望我一眼，似有话要说，但刘秘书的要求还没有想好如何应对，我得冷静地想想啊。我厌恶他们，作为学生但又并非毫无忌惮，“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寄人篱下黛玉之小心，于我虽不足为训，还是谨慎为好，尽可能不授人以柄。暂时不要和柳风见面吧。柳永浩叹，“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我没有“千种风情”之福，唯有烦恼忧愤之患，又能向何人说去？丽敏远在云山千里之外，况使鱼传书而归鸿渺茫；东人老师？我不能再让慈爱的师长为我担心；从食堂出来，笃修追上了我——跟挚友谈谈？我看他一眼，话涌喉唇而终未启齿。他曾说肖天翔对我与柳有微词但语焉不详，那么他自己对我们又存何感想？而且，自开学初发言受批，尤其是文学社受挫后，他日渐“老实”起来，不再谈论思想，臧否人物, 而一头扎进书堆之外, 便是积极参加集体活动，当学习委员、课代表常与老师联系，办板报、在会上发言，同王、常们关系和谐, 与刘秘书似乎也还不错……他能给我什么帮助呢？
走到莲花池边坐了下来, 他从裤兜里拿出一摞稿子，说剧本写好了。我浏览了全文, 又重点阅读了一些部分, 觉得不错：时代精神强，气势宏大, 结构也较完整。但是语言缺乏生活气息, 工人台词有的还夹杂生僻的书面语，前后风格也不那么统一——我知道这是难于统一的，既是他与史智明一人写一部分, 两人写作能力强又都较为自尊自负，谁来统一全剧的风格呢？
我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后，笃修热情洋溢地说他如何体验生活，如何为工人们的社会主义劳动热情和创造精神所感动。言谈间还透露出史智明的思想似乎有点儿“灰暗”……也许是智明生性含蓄沉稳、不苟言笑吧，才让他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在我的记忆里，自朝阳文学社被封杀后，彼此很少接触, 智明和我一样，离群索居，只埋头读自己的书，至于精神状态我无从知晓。但第二学期后他竟休学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患了“肺结核”, 休学去省城“治疗”，同时准备另考一所大学但未获准报名, 因为我国的制度在校生没有再考的自由。由此推断，智明当时的心绪是不那么好, 一是因病，二是不满足自己的现状, 或许还有别于一般人对历史和现实问题的思考。其时，我也曾谋生过休学一两年的想法，一是由于健康状况急遽下降, 患了严重的关节炎, 竟至行动不便；二是想在家自学两年再复学，以此延长“在大学”的读书时间。以己度人, 对于智明那时情绪不佳我是能够理解的……
看了笃修与智明合作的剧本，听了笃修热情洋溢的谈吐，胸中的郁闷稍减，一股上进的豪情如眼前的“落日熔金”燃烧了起来——浓墨重彩的云影霞光映红了西山，晚风拂动的湖水热浪激荡着我的襟怀——让人际间的烦恼远离吧，他人的脸色于我何干？他人的谤议于我何碍？沉下心来，目勿旁顾，心勿旁骛，一往无前，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回学校时，一路我就这样激励自己。
然而正如宋玉《风赋》描写，有一种小人之风，起于市井穷巷，掀起垃圾，带着腐臭，盘旋冲撞，扑入闾里，遭遇者必生“热病”，而后头昏脑胀，腹泻呕吐，且又传染他人……刘秘书找我“个别谈话”次日，谣言便迅速播散开来。我知道这股歪风邪气起于何处，绝非“起于青萍之末”，刘秘书不会肮脏卑劣到这种地步，一定是那个三寸丁、矮小人。
一天晚自习时罗绮纹来到我的办公室，说刘秘书找我谈话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有的攻击我横刀夺爱, 抗上失德，有的指责柳风水性杨花，薄情寡义, 当然也有人对此表示怀疑, 或提出异议，她自己就为我们作过辩护。
她说：“我给好些人都说过，青崖不是那种人，何况他有女朋友是巴中师范同学，而且据我所知青崖从未主动向柳风示爱，你们胡说些什么？”
“谢谢你。”我苦笑着说。而心里却想，你这不是把问题弄得复杂了吗？人家又会不会想：原来青崖有女朋友呵，为什么还去招惹柳风呢？太不安分了……不过我更为柳风感到不平：即使她与魏某产生矛盾，那也事出有因，丝毫无损她的德操。于是我问：“你知道柳风与她西师的朋友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
“不知道。我问过她，她说一言难尽，没给我讲。”
我笑笑说：“那么你又是如何为柳风辩护的呢？”
“你不相信我？”她红着脸说。
我说：“你别误会，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其实我与柳风关系是很好的，我们同是干部，哪件事我没支持她？”她望着我郑重地说，“我虽然对你也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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