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作为文艺理论课代表，我第一个拜访的是冯子明老师。老实说，在进大学前我已读过大量文学作品，在杂志上也读过一些文学评论，不过未读过系统的文艺理论著作，因此对文艺理论课我满怀热望。但学着学着就感到，文艺理论对阅读和写作没有多少实际指导意义，我们所学的不外是季摩菲耶夫的《文学原理》、毕达可夫的《文艺学引论》、列宁的《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所讲的不外乎是什么文学的阶级性和党性原则，什么文学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什么文学与生活、典型与典型塑造，什么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什么作家的世界观与思想改造，什么“政治第一，艺术第二”，什么对丁玲、王实味的再批判等等，这些似乎大都属于政治范畴，文学评论就是政治评论，文学批评就是政治批评，只要懂得了现实的政治就能批评别人的作品，自己就能创作而且不会犯错误了，只要懂得了政治就不必专门学习文艺理论了……而我们所需要的文学创作的方法，艺术技巧，各种文体的艺术特点，中外名家名作的创作经验, 诗歌、小说、戏剧如何创作等等, 或涉及甚少，或根本不涉及。因此我对文艺理论课的兴趣也就越来越淡，作为课代表，也就从未尽到收集同学意见与冯老师交流的责任。面对冯子明老师我该说些什么呢？一路我想, 只有避开文艺理论问题, 就直接请教如何编选中学语文教材吧。
可我还没开口，冯老师首先就征求我对他本人教学的意见, 这就将了我的军。我嗯了半晌只好说：“同学们对冯老师的教学印象一向很好, 老师热情洋溢，且能联系当代文坛的实际, 只是觉得教材范围是不是窄了一些？比如说中外的古典文论, 像钟嵘的《〈诗品〉序》、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袁枚的《随园诗话》，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朱光潜、蔡仪, 外国的柏拉图、莱辛、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的美学，是不是也可以讲一点呢？”
冯老师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一向口若悬河，此时却不无尴尬，拙于应对了。他笑笑，勉强回答说：“是呀，我们老师根据上边的精神主要是解决文艺方向问题, 至于你提到的这些嘛……就自己去学习吧。”
说到编选教材，冯老师仍然强调要我注意政治方向，文艺方向，党性原则。他说：“不要厚古薄今，崇洋媚外, 可以多选一些当代的优秀作品，还要有些工农兵的作品, 比如杜鹏程的《铁路工地的深夜》、王汶石的《新结识的伙伴》、胡万春的《过年》、王愿坚的《七根火柴》……”
我问：“外国文学呢？”
他摸摸瘦削而多胡茬的下巴，沉吟一阵后说：“外国文学嘛有些麻烦, 当然首先要考虑苏联文学，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要选后期的, 契诃夫的可以选《套中人》嘛，啊，不要不要, 怕有影射现实之嫌。欧美的更要谨慎, 不过可以选择爱国主义作品嘛，比如都德的《最后一课》, 左拉的《磨房之役》，啊，不能不能，左拉的“自然主义”是受批判的……”
老师的顾忌实在很多——然而谁没有顾忌呢？
冯老师很瘦，不怕热，即便在这酷热的夏夜，他也能伏案阅读，衣着严整还不用打扇。而师生一席对话未了，他却已大汗淋漓。
难为你了，我的老师啊！
我们的每一门学科基本上都有三个以上老师讲授。现代文学，教我们的就是易鸿基老师。
易老师高瘦如（小说插图）“堂·吉诃德”，却不像堂·吉诃德那样一本正经而又满怀激情；他头脑灵活，说话有谐趣，为人多机变。在政治运动迭连、浊浪滔天的大潮中，他比一般知识分子善于游泳。反右时，民主党派成员落水极多，他不但没遭灭顶之灾，反而升任了嘉陵市民盟主委和市文联主席。
我依然还是趁夜纳凉时前往易老师家的。其时，一弯新月已划近中天，成群结队嗡嗡叫着的蚊虫在淡淡的清辉中自在地飞舞。易老师躺在家门前竹制的凉椅上，光着膀子，穿着衬裤，架着瘦骨嶙嶙的二郎长腿，不紧不慢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见我去了，他微微撑起上身笑着说：“我进去换换衣服？”似征询我的意见，实则懒得起身。我也调侃地说：“恕学生冒昧, 夤夜拜访，请老师自便。”同时夸张地揖了一揖。“哈哈, 大家自便，大家自便, 不拘形迹最好。你也可以把那扎在裤腰里的衬衣拉出来？”他一边撑起身子, 一边说, “暑天无君子嘛，要当君子就不能自在。你说是不是？”我说“是”。他又说：“说话要看对象，行事要视环境，适者生存啊，过分迂阔的人不找死也会吃尽苦头。像方孝孺……你说对不对？”我说“对”——我虽生性迂直，但仍只有说易老师“对”。
而两年后，我糊里糊涂地被邀去政协（还是民盟？我弄不清楚）交流语文教学“经验”，我一进会议室，暗淡的灯光下，见老头子们个个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似误入了城隍庙内，菩萨们阴气逼人，我竟吓了一跳。直到易鸿基老师开口说话，我才注意到他——他列坐其间，与我去他家看到的判若两人，那神气比其他菩萨还要端严，端严得俨然就是一位判官。判官神情俨然，草民岂敢放肆；老师端严在座，学生何可无礼？我也只好规规矩矩入座，端端正正就范，腰板挺直，手掌抚膝，同时也尽力把面皮绷紧——不忘老师训诫：“行事要视环境”呀。然而今天我是发言人，必须说话，而如何说话老师也有训诫：“要看对象”呀，可在座的都是些什么“神仙”呢（后来得知，说政协、民主党派开会就叫“开神仙会”）？除了易老师本人，其他的，少不更事的我一无所知。看样儿，他们并非业内人士，如果“对象”错了，我的“说话”同他们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而且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我的老前辈，而且似乎个个都是有来头的人，那么我应该取什么姿态、用什么口气同他们说话呢？不可唐突冒昧，我诚惶诚恐，踌躇不安。我的发言是应邀谈关于语文教学的问题。面对这些一脸沧桑、一脸严肃、一脸深沉、不知底细而又莫测高深的对象，我自然不敢随便、不能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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