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还放不下你巴师的那个女友？”她直面对我。
“不放下也得放下。”未及思索，我冲口而出。
实情如此啊！哥哥来信说，丽敏毕业后就分配在我们三溪河镇中心小学，她聪明伶俐，能歌善舞，母校很器重她，但还没上几天课就调去县城了，她妈还传出话来，不久就要结婚了。对此，如果说我已完全想开了，在心的深处把她放下了，不感伤，一点痛苦没有了，那是假话。但我的爱已趋于理智……近月来我不止一次审视自己的心，我对她的爱或许也只是一个心的幻影：不是成熟的爱，而是始终徘徊在童年、少年时代那种朦胧的对美的感觉，对情爱的向往，而无视她的变化——她童年、少年时代那种纯情已失去不少了，她的情感已受到了世俗的影响，家庭的左右，利害得失的过滤……想到这些，实在说，我也不无不快，不无怅惘，我追求纯洁，厌恶世俗啊，但转而又想，世人有几个能始终保持一片赤子之心呢？因此，我不恨她，我尊重她的选择，同时自尊心还警告我，我不能也勿须死皮赖脸地去追她。
不放下也得放下，不，应该说我必须把她放下——我为什么不该把她放下呢？
我与赵丽敏的关系从未正面向柳风说过——在此之前没有必要；现在不同了，不仅她的心思我早有感觉，而且此时她还直接明确探问我的心了——她探问我对赵丽敏的心实质上是探问我对她的心。如果我还支吾其词，云遮雾障，语焉不详，不反而令她不安？于是我向她陈述了实情……
没想她另一个疑问又生出来了。
“你对罗绮纹的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吧。”
“不错是什么意思？”
就形象而言，罗绮纹无疑是我们中文系科第一美女，只是……但我不能评论，稍有不慎，就会伤了柳风的自尊，反之又对不起罗。于是我干脆对她说：“罗绮纹与你，在我的心里孰轻孰重，孰近孰远，难道你没有感觉？”
“我感觉……得到……”她停住脚步，侧过头去，低沉而深情地说。待她回过头来直面我的时候，两颊潮红，眼睫毛上还沾着泪珠。“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这件事与我们有关吗？”我见她的神色不对。
她不回答我的问题，却说：“常思红入党了。”
“我怎么不知道？”
“你除了上课就坐图书馆，长期不和班上同学接触，哪会知道？”
常思红的入党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我的意料之外。意料之中，是因为有王德明、刘秘书支持他；意料之外，难道党内就没有几个明白人吗？我心里泛出一丝况味。不是忌妒，而却不无疑惑，虽非大惑莫解。我心目中的共产党员，应该是具有崇高理想的人，而崇高理想的树立，是必须植根于学习人类丰富的文化和了解历史发展趋势的沃土之上，自然而然形成的——不学无术的常某他配吗？我心目中的共产党员，同时也应该是具有高尚道德情操的君子，善良、真诚、正直，绝少私心的好人——自私、狭隘、邪曲、虚伪的常某他配吗？发展这样的人入党，对人民、对党和国家、对革命建设有什么好处？总不至于只为了养一条咬人的狗吧。
不知柳风作何感想，她没说，而又扯出另一码事：
“常思红入党消息传开的次日下午，他就找我谈话。”
啊？
“他鼓励我进步，说，‘可以写入党申请书嘛’，说‘争取进步就要多靠拢组织嘛’……”
“与魏惠民说的如出一辙。”
她不理会我的话，继续说：“他说‘王德明是老党员，是很有前途的，是可以依靠的。既然你与魏惠民断了关系，同王德明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呢？我看他十分关心你啊。’”
“是到他回报王德明的时候了。”我冷笑道，“他拿你当礼物呢！”
她仍不搭理我的话。
“他还说‘青崖思想复杂不可靠。一是我敢说他这样的人，将来不犯错误、跟他在一起的人不倒霉，我就不姓常，不叫常思红！二是他与罗绮纹相好，你不知道？有人反映他与罗绮纹经常幽会……’”
这种政治掮客势利的用心如此露骨，这种卑鄙小人离间的伎俩是如此低下，除了令人厌恶，难道还值得我为之生气，当着柳风的面去辩驳？
而事情并没有完。
回到学校，没留意尹明秀脚跟脚地随我来到了体协办公室。这个班上的生活委员，与一般女生的不同在于，既有乡村女子的素朴和勤俭，热心爽直，像是“快人快语”，“没心没肺”——她往往有事没事，便现出两个笑靥迎面向你走来，跟你搭讪几句——同时也不无心机，啊，说“心机”是过分了，总之似乎有那么一点小心眼儿藏在心的深处。是啊，她出身农村，却是富农的女儿，而富农，自土改合作化以来就倒了血霉，不仅被剥夺了财产，而且还被管制劳动。地、富、反、坏、右，富农是农村“五类分子”即五种“贱民”之一。尹明秀能走出农村上大学实属不易啊。在本能上她有一种自保意识，要自保就不能不找靠山。而组织——尤其是组织的领导当然是最稳当的靠山。由此她成了常思红书记的影子。面对这样一位女同学，我的心往往是矛盾的，既同情，又有一些厌恶。
没想到，还没坐下来，她便笑盈盈地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是来给你做媒的。”“你知道吗？有人很喜欢你，组织上也很关心你。”谁喜欢我，又是哪个组织上关心我？“你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说的当然是罗绮纹，当然是党团组织咯！”她望着我直笑。笑得既热情而又爽朗。
我立即就明白了她是谁派来的说客。我没好气地说：“党团组织不是封建家庭，他常思红也不要当什么封建家长。你去转告他，劝他多读几本书，少管一点别人的闲事。”联想到郊游回校路上柳风说的那些话，对常思红们的这种鬼蜮伎俩我真是厌恶之极。
尹明秀脸红了，而却依然笑嘻嘻的，“组织上也是一番好意嘛，你也总不能辜负罗绮纹的心撒？”我什么话也不想说，只冷冷地望着她。她没趣地离去了。到了门口回头又说：“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你跟柳风是不会有结果的。王主席在追她，还有两位老师给她写信……其实罗绮纹很不错，就我晓得的给她写信的就有八九个，比给柳风写信的还多……”
我砰的一声关上门。
荒唐！在大学校园里竟然有这种甘心被人役使的仆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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