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笃修是有名的“肚小能容”之士，与钟学成不同，肚子看似不大却颇为能吃，平常年间一次吃两三碗面不过是家常便饭，而这“困难时期”的“生活关”就难过了。组织上说“过生活关是对每个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的考验”，虽然饿得厉害，笃修还是经受住了考验的，一则他好读书有“精神食粮”支撑，二则当时他口袋里还有点钱，开始还可以去买点儿水果糖、糕点之类聊以养胃，后来什么吃的都要粮票了，没粮票休想买到吃的，哪怕是半片饼干，幸好嘉陵市是“果城”，市场有时还有一点“特殊供应”，稍好的广柑儿一般老百姓无福消受，而要烂不烂的柑子瓣瓣儿还可以用高价从“餐馆”里一人买上一小盘。一天笃修就请我去吃过一小盘，虽然有点烂臭苦味儿，但肚子还是颇感满足。漫长的冬天笃修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知道，我们见面时从未谈过吃饭问题，更未提过饥饿二字，热烈的作品讨论能让我们“大饱口福”。不过多年后回首往事时他说：“其实当学生比当老师日子好过多了，毕业后留在学院，粮食定量一下降了差点儿一半，饭票发到个人手里, 一般情况月终一两天我都没饭吃, 有一月整整四天只用白开水灌肚皮，为了维护人的尊严、为了不‘犯错误’还不敢向任何人透露。”
到1960年的春天全国已经饿死了多少人，除了本生产队本单位谁也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也从不敢过问。我们学院或许还没有死人, 但从师生们越来越消瘦越来越惶惶不安的样儿，以及种种“斯文扫地”的怪异举动, 也能感觉到饥饿这个厉鬼是在怎样折磨着这所高等学府的文人雅士了。
文化人胸前盒包里插着的钢笔（50年代时髦的风气）大多被镀辛饭勺取代了, 这不是知识分子的徽章，而是饿鬼的标识。
教授们走进课堂, 往讲台上一放的, 除了讲稿，又多了一个叮当作响的捞食口袋，那里面装的不是什么经典而是陶钵瓷碗铁瓢, 及待下课铃声一响不用回家便直奔食堂（五六十年代凡单位的人只准吃集体伙食），比“吕蒙正赶斋”还要惶急。为人师表的先生们如此，莘莘学子们进教室的随身“装备”及下课时的猴急样儿就不用细说了。
吴教授（也就是给我们上修辞学的克俭老师）在打饭窗口，由于忍受不了厨工恣意克扣给他铲的那砣饭实在太少，嘀咕了一句，竟遭厨工一顿劈头盖脑破口大骂。受辱的吴老先生生怕之后再被克扣，不敢还嘴, 那年头执掌勺把子的人权力大得很哟！他忍辱含垢，回过身来，见满食堂的眼睛望着他，肚子不再咕咕叫了，而里面却积满了羞愧屈辱的苦水。他颤颤巍巍穿过人群, 不幸手一战抖，那可怜的一点饭菜又掉到了地上。唉唉, 老人跌跌撞撞不知怎么回到家里去的。据说老先生过去曾任过西康省的文教厅长，属饱学之士呀, 他给我们上课十分风趣幽默，缺了颗门牙的那一口被烟草熏透了的黑牙, 更增加了课堂的乐趣，牙齿虽缺虽黑，却妙语连珠。而此时的他却是这般狼狈……
学院水肿病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我也得了水肿病, 对生活感受太过迟钝的我, 倒还不太惶急，有时贪看一篇作品, 或者因编选教材去食堂晚了几分钟，蒸饭盆里属于自己的原本就少得可怜的那份儿就会损失1/3。事情是这样的。1958年秋，初进大学时，伙食好得出乎我的意料，1959年开始，则每况愈下，到1960年初，天府之国之芸芸众生尽都沦为饥民了。学校对学生还算关照，月定量粮食19斤比老师还多11斤，肉油月定量师生都是半斤，极少菜蔬和副食品。为了平均分配饭食，科研人员技术革新，采用洗脸盆按每桌8份定量蒸饭，蒸好出笼后，厨工用特制的“定量分饭器”在上面一印，饭面上便现出绝对平均准确无误的印迹。如果每桌推举一人主持公道，那就好了，但文明而积极主动的大学生认为那样做太过斤斤计较，有失体面，还是遵奉毛主席的教导“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为好。于是，心正的按“印迹”用筷子垂直地往下切，不伤左邻右舍；心邪的，切分时就向两边斜，越出“国界”极力向邻邦扩张，自己的那份儿就是个上窄下宽的立体梯形, 左邻右舍的那块则相反，就是一个上宽下窄的倒置的立体梯形, 乃至于形成一个倒置的立体三角形。如此一来，先到的可以多出1/3, 后来的可能就少出1/3了。而人心难正啊, 尤其是非常时期，所以“分饭技术”无论怎样改进，同学之间的失和总是难于避免的。当然还没有因分饭不均而酿成流血事件，这毕竟是一个文明之地啊。
这不，一般人实在饿得厉害只是通过肚子咕咕的吼叫来表达，肚子喊冤总不犯法嘛；或者像《天龙八部》中的天下第一恶人段延庆一样“腹诽”，即便有人恍惚听到什么声音，你就可以断定是他在抱怨吗？他嘴皮都没有动一动呢。两千多年前“周厉王止谤”，人民“敢怒而不敢言”，于是只有“道路以目”，也就是用眼神表达怨恨；而到了这1960年连“道路以目”都不敢了，对人民思想生活管制之严厉至于极致莫之为甚了。然而与一切生物一样，为了适应环境，主要是为了“趋利避害”，人类的智慧在不断增长，就渲泄思想感情的方式而言，怕人听见不敢说，怕人看见不敢写，那么可不可以既说了听者能够意会，要定罪嘛，对不起，“不足为据”，如上所说的“肠鸣”“腹语”即是；那么可不可以既写了，把长期积郁在内心的怨愤发泄了，而不留下白纸黑字，你又其奈我何呢？我班就有这么一个“进化了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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