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饥饿是难熬的，脚趴手软，浑身无力，心慌气短，令人惶惶不可终日。肖兄饿趴了，手沾残水在书桌上连书三个“饿”字，这是一种无奈的消极情绪的泄露，非但不能解决饿的实质问题，差点儿还招致横祸。而生性不羁者则走出学校，用一双攫取的饿眼去四处觅食，这人生的态度应该说是积极多了。而且这积极的态度古已有之，有先例可循。传说古代就有这么四位“饿极无聊”的穷秀才。他们出外觅食不期而遇，一路“眼睛向下”，走了一程又一程……“祖宗有灵呵！”天黑前在地沟里总算发现了一枚锈蚀的铜板。这一枚锈蚀的铜板归谁？争执起来了：一位说，“我最早用眼睛看见铜钱的闪光，归我！”一位说，“我最先用耳朵听到铜钱落地的声响，归我！”一位说，“我最快用嘴巴喊了出来，归我！”第四位本想说“百步之外自己的第六感官就发现了”，一定无人承认有“第六感官”，脑瓜子一灵动，就提出了一个合乎秀才们身份的主意：每人口占一句，合成一诗，视谁的诗句最能表现“穷极”“饿极”的“意境”, 谁就可以拥有那枚铜板。秀才们谁不自视“五车诗胆, 八斗才雄”呢？赛诗就赛诗，“当今世界，究竟谁怕谁？！”
一人曰：从来未吃饭。
一人吟：饮的是清泉。
一人叫：剖开肚子看。
一人哭：整死我要钱！
啧啧，如果你作裁判, 判谁胜出？第一人“气势磅礴”, 一开口就把话说绝了；第二人一样绝，不过来得“婉约”一些。但二人的“饿”都无由证实。第三人要大家开肠剖肚来检验, 面对这用血写的诗句前二秀才能不吓退吗？然而耍赖的敌不过不怕死的, 第四位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按住那枚铜板：“你们来吧，就是整死我, 我也要钱！”要钱是为了活命, 谁愿意为了一个铜板而带命债，甚至于还要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呢？由此前三位都只有选择退出，结果理所当然是第四位获胜, 铜板他拿走了……不过秀才到底还是文明人，还是讲“仁义道德”的，“物不患寡而患不均”，圣人之言不得不遵，于是购得一个烧饼一分为四，自己活也要别人活啊！幸而那时还无须用粮票，若要粮票也搞不成。
当今的秀才我的师兄师妹们出外觅食, 未必就有古代秀才们的好运道。觅来觅去，觅而不得。于是就有人“另辟蹊径”了。
水肿病并未妨碍我的学习和工作，但学校排查之后竟让我去校医所治病。所谓治病，就是吃了一周“特殊伙食”，所谓特殊伙食不过是吃得稍多一点儿, 还掺有麸糠之类，据说是为了增加维生素。
在校医所听一个老“病号儿”议论, 有个高而瘦的小子几次来医务所，闷声不响地走进角落里那间屋子, 关着门长久不出来，不知是哪个系科的。混饭吃么？就餐时又从未见他来过食堂, 但他说那小子肯定是享受了“特殊供应”的，只不过时间是在夜深人去的特殊时段，因为他同“掌饭勺”的小护士应该有关系, 说不定还有那么一腿, 他进的那间屋正是小护士的窝。一天晚饭刚刚结束，那“病友”撞我一下, 悄悄对我说：“看，那小子又来了。”我随着他斜眼所向一看，啊！怎么是他？郑义刚……我吃惊不小，更为他担心，如果真有其事，被人告发，如何得了？
郑义刚其人像一团迷雾，我心存疑惑，尤其是他的身世。一见到他的身影，我就会想：自幼是谁教他学的英语？他读那么多世人难觅的书从何而来？他爱卫生而至于“洁癖”的习惯，他随时都衣着严整的作风，他温文尔雅待人接物的风度，他娴熟的国际舞步和那高雅的绅士派头……这一切，没经长年累月的熏陶习染，绝非完全装得出来。有人说“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那么，他的父母、祖父母是谁？他的家庭环境怎样？社会关系如何？一团迷雾啊。是没落的世家子弟吗？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堕落到如此下作的地步吧。然而我还是为他担心，而且从莲池听他与张思良的闲聊起我就替他担心，不过那时主要还是在政治思想上，现在又多了一层……他究竟是为色还是为食，抑或两者都为？咳……如何对待郑义刚，我的内心是矛盾的。他热衷于文学作品中那些偏于“色情”的描写，还说那些低俗的话，让我感到不快（似乎也可以理解为出于无聊，是一种愤懑情绪的发泄）；而他读了那么多自己还没读过的书，又令我羡慕，他对学校的抨击，言辞是过分激烈了, 而就其实质来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甚至还有同感。我不能眼见他立于危岩的边缘而不顾，我早想跟他聊聊，现在更有必要跟他谈谈。我们虽然不是朋友而毕竟是同班同学啊。一年前深夜他主动到我的办公室来, 虽然言辞遮遮掩掩，而其情态可以看出对我还是愿意接近的。我一定要主动去找他。
一周之后，顾主任让我去过附中几次，目的是征求语文教师对我们新编教材的意见。没想附中也出过这么一档子事儿，而且已被揭发了出来。男方是一位物理教师，刚刚受过处分，人虽牛高马大而头颅总是低垂，那一脸灰黯的愧疚之色还让人生出几分怜悯。而女方则风骚依旧，是总务处的，常浪着腰臀四处招摇，似乎还很得意。原因是她的“以食诱情”的“食”，其来源不同于被疑的小护士冒着风险克扣于病号，而是从她的权势老公的“特殊待遇”中，只不过盗取那么一小点儿就足以让嗷嗷待哺的情夫“五体投地”了。为顾及权势人物的脸面，对权势人物的夫人自然也当顾及其脸面的风光，不给处分“为尊者讳”嘛。我之所以对高大的物理教师尚存几分怜悯，还因为这“风光”的女人满脸都是星星点点，为了这么一个麻脸女人，实在是得不偿失哟！我不知道禽兽为了不饿死是否会委屈自己去接受丑类的以食相诱，而高等动物为人师表的物理教师实是这样堕落了。可见饥饿可以改变人类文明的进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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