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饥饿延续半年多了，几经协商调整，分饭的规则日臻完善，同学之间自然也就没有因为吃饭问题而闹纠纷了。
一天晚饭后，柳风约我去莲池会面。
饥饿延续半年多了，几经协商调整，分饭的规则日臻完善：一人捉刀（木片），数目监督，谁也别想“多吃多占”。即便有时我去得晚了，“份饭”仍较完整。
饭后，我走近莲池，柳风已先行来到。望着她柳荫下寒风中略显清瘦的侧影，随着她眉睫下那忧愁幽思的眼神，我遥望西山，俯视莲池，不觉心头一动，几句酸词竟涌到了唇边。
莲水浅，晚云西山黯。
惆怅丽人池岸柳，
烟笼倩影时势艰——
春来心犹寒。
她回过身来笑问：“你在唧咕什么？”
“没什么，”我不好意思地说，“触景生情而已……”
“让我听听？”她偏偏头，满有兴致的样子。
我念给她听了。
她笑笑：“还有心思填词……不过这几句也还能反映此景、此情、此……心绪。咳……”一声低叹，怅惘的神情重又现了出来。
校园近，云树家乡远。
暮鸦悲鸣稚弟啼，
饿殍劳作荒陌间。
遥目泪阑干。
她吟哦未完, 早是泪流满面。我一向对自己的饥饿并没怎么在意, 而此时竟悲从中来，一时胸口堵得难受，“啊——”不觉长啸一声。
她惊惶地回过头来：“你……怎么啦？”来不及擦拭自己的眼泪，就一手为我抚胸, 一手替我捶背……
“世伯……母, 他们还好吧……”
“他们…会好吗？爸爸原本身体就弱……弟弟年幼正长身体的时候……”她哽咽着说，眼泪涌了出来。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只能默默地泪眼相对。
“你们家呢？……”
“还……不太难吧……”我说, “哥哥常去出诊，不缺吃的。母亲人缘好, 开了一小块荒地, 没人干涉……”
“啊……”她含泪的眼里竟现出了笑意。
我们并肩在池岸默默地走着。见沿湖的垂柳已近浓绿，而湖边的寒气却依然逼人。“吹面不寒杨柳风”，这1960年的春天哪如八百年前志南诗僧所描写的那样让人惬意啊, 他感觉杨柳风吹面不寒，老和尚体内储存的热能一定比我们充足得多。
我从盒包里取出3斤粮票，摊在手心里给她看。
“哪来的？”她惊奇地问。
“你的口气像他们审问右派一样。”我笑了。
她也笑了。
“是母亲刚从南江寄来的，就这3斤。你1斤，笃修1斤，我1斤，还想给钟学成……”
“我的食量小一些, 你们用吧。你比我更需要。”她不接手，却蹲下去，在我的脚胫上用手按了按，“咳，肿得还是厉害。”
“没有那么严重。”事实上, 我对水肿病并没多少感觉。我说，“你一定要拿1斤去。”
“为什么？”她偏偏头调皮地问。
“呃……无须多问, 反正你拿着。”
“不，我偏要问。”
“那……这么说吧, 你、我、笃修，‘岁寒三友’, 我总不能吃独食吧。”
“就这些？”
“别的嘛……‘尽在无言中’了。”说着，我拉过她的手，把1斤粮票放到她的手心, 使手指合拢, 同时用自己的手包住她的手。
（后来她曾两次买来烧饼我俩共同享用。而我的1斤只舍得吃了半斤，另半斤想给钟学成而一时未便出手, 谁知“西南王”一声令下，一夜之间“全川的省粮票一律作废”——“夺民口中粟”——这半斤就只有为国家“节约”了。那时的官老爷霸道得很啊！）
走着走着，她说：“你送我的我乐意……你不知道，近一月来，王德明曾多次送我糕点，我从未接受。这个人，说热忱，也是；说脸皮厚，也是。他总是到女生院来找我，有时甚至待在厕所外等我，实在令人难堪……”她停住脚步，见我望着茫茫的湖水，“你在想什么？你呀，就从未到我们女生院来过。”
我不自然地望着她笑笑：“王德明的心肠似乎比常思红好一些……”我说。
“常思红是什么东西？！”我从未见她如此愤恨。“今天整这个，明天整那个。‘三天不整人，走路没精神’，就像戏文里说的那种恶人一样。”
“假革命。”提起他我就抑制不住对他的轻蔑。
“呃，你读过刘禹锡的一首《竹枝词》吗？”
“哪一首？‘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岸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是这一首吗？”
“不是不是，”她笑了，笑得咯咯的，“你就喜欢这首《竹枝词》。系上派你到轮船公司去讲新民歌，你却讲了刘禹锡的这首仿民歌。肖天翔还就这事儿来批判你的文艺思想呢。”
“肖兄这人有时也莫名其妙。”我笑着说，“新民歌我讲了两首，民歌嘛, 总有个渊源，讲一首传统优秀的民歌有什么不可以呢？何况我的对象是经常在嘉陵江长江上跑的船工，这首《竹枝词》正对他们的味口。你不知道他们听了有多喜欢呢！”
“你有理。”她笑望我不住点头，“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一首。”
“那……是哪一首？”
她边走边吟诵道：
瞿塘嘈嘈十二滩，
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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