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然而郑义刚没能逃脱厄运。
饥饿漫延，盗贼蜂起。从偷摸地里将熟未熟的玉米、小麦，到盗取社里的粮食、种子，从街市上的小偷小摸，到越窗入户偷盗财物，虽然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下，还没有出现明火执仗的抢劫和大规模的暴动，而长此以往，前景堪忧啊。为了国家、集体财产的安全，为了巩固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上头下令了，一是各机关学校宿舍食堂的窗户普遍装上“牛肋巴”（木质的或金属的窗棂），一是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大规模的“反盗窃运动”，可以抓总人口百分之三四的“坏人”，以农民为多，其中不乏故意作案入狱的公社社员，他们说劳改比在社里强，起码不至饿死。
在我校的反盗窃运动中，天天开会动员坦白交代，互相揭发，我们中文系科刘秘书首创，在一天上午上课同学们不在寝室的时间，由各班团支书和班长，对每个同学的床铺、厢包、抽屉进行全面搜查。“战果辉煌”呀，据20年后负责“落实政策”的学生工作部李部长透露, 1959-1960年间, 全校被开除、勒令退学的竟达300余人。
一天晚上，郑义刚前来找我。时间较早，还不到8点，而且是找到我们教编室来了。他掩好门, 回身望着我, 似乎一身轻松，眼里还含着笑, 但那笑似乎又有些怪异。
“我明天就要离校了。”
“什么？”我站了起来, “出，出事了？”
“半个月来, 你没参加班上的‘运动’, 而我时刻感到四面楚歌，如今被逼到乌江边上，结果已经明确, 我的心反而放下了，宁静了。”
他平静地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他说，并非为混饭吃他才去医务所的。事实是早在去年元旦前的那个狂欢之夜，大礼堂前，国际舞会上, 他就迷恋上了那个小护士，那也正是他无聊之极的时候，小护士像一只柔顺的猫，使他那躁动不安的灵魂得到了抚慰，他觉得在小护士面前他才活得像一个男人。三个多月前，医务所为水肿病人办特殊伙食，开始他也曾拒绝接受小护士留给他的饭食，肚子再饿也不能吃“嗟来之食”啊，何况还来路不正。小护士哭了, 哭得很伤心, 他也忍不住哭了。这样, 一次，二次，他最终没能抗拒住“食”的诱惑, 正如没能抗拒住“色”的诱惑一样。但自从我劝告他后，咬住牙关, 他有两周都没去过医务所，而最终还是被小护士拖去了, 不过他向我发誓, 都是深夜，而且没再吃过她一次饭。
两三个月过去，没出事。然而运动来了，检举揭发，人人自危，谁能抗得住呢？小护士和他的关系终被另一个护士揭发了出来。上周常思红开始逼他坦白交代，今天下午通知他明天就必须滚出学校……
末了，他像西方人耸耸肩说，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他原本就瞧不起这所学校。入学前，他万万没有想到，现在的大学竟是如此不堪！和他父母当年所接受的教育截然相反，一种是自由开放教育，一种是管制奴化教育。不到一学期他就想退学。只是由于母亲的反对，加上又遇上了那个小护士，才拖了下来……
“现在好了。”他一身轻松，而后又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无愧疚地说，“只是我对不起‘小咪’，我是走了，她会受到怎样严厉的惩处呢？”
他长久地沉默着。我也只有沉默。我能说什么呢？在那个时代，大学生发生性的关系，已不可饶恕，都要开除学籍，而况在大饥饿中又“多吃多占”吃了不该吃的食物，谁能救得了他？我只是担心被开除后他的前途……
没想他慨然大声说道：“没有什么了不起！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吧……黑了北方有南方, 天下之大, 不信就没有老子的路可走！”他在桌子上猛击一掌, 昂着颈项, 睁着眼睛，四处张望——此时的他已丝毫没有了平时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 我似又看到了，一年前，他在莲池边那副无赖、粗野而又激愤的样子。
郑义刚走了，留下一封长长的信，拿在我的手里，像我的心一样，沉沉的。
我就要离开学校了，遗憾的是没及早主动离去，而是沉沦至今像一堆臭垃圾被人扫除去的。我感到羞耻。我没有朋友，除了小咪和你，而你也不过是神交而已。平日，我心惴惴，心之幽微生怕泄于梦呓，而时至今日不能不向你——我的朋友呵——披露我的心迹。
我们生在仇恨中，生在暗探的包围里，到处都能闻到猎犬的气味。彷徨，苦闷，恐惧，身心被铁屋子一般禁锢着，我窒息得艰于呼吸。从嘉陵江下游逃到上游，从中学避进大学，我渴望能寻求到一种新的生活，而“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终未逃出罗网。
“人，生而自由”，我们的身心却披枷戴锁。动辄得咎啊！就在这时我遇见了小咪。
《花儿与少年》，欢快的节奏不能驱散我心中的愁郁，而《三套马车》那忧伤的情调正对应我的心境。我戴着“绅士”庄重的假面，而又无情无绪，随着慢四步，我漠然地混迹于国庆的舞场。彩灯闪烁，身在激情欢乐的海洋，而我的心依然还像朔漠一样荒凉而孤寂。我艰难地跋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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