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在莲池路上我想，进校近两年了，我从未去找过常思红，我不屑与他亲近，而事已至此，我不能不去主动找他这个班团书记了，虽然这无异乎是与虎谋皮，但无论如何也要试试。柳风说她去找王德明谈谈，希望他出面向刘秘书要介绍信，并亲自出马到新华书店去走一趟。我疑惑地而实质上是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她红红脸说，你不愿意，不放心？我说什么好呢？我说……只有再委屈你一下了。她低低头低声地说：“你理解我……的心，我就……去吧……”
柳风啊，我怎么不理解你……的心呢？
……在离海棠园不远的路上我找到了常思红。哪儿谈好呢？海棠园是我与笃修、绮纹、柳风爱去的地方，不能让他带去晦气；梅林也不行，梅英是何等的清雅高洁，岂能让他这种浊物去玷污？他是“领导”，没容我多考虑，他就把我带去了一大堆假山背后，那是他常找人谈话和听取汇报的“办公处”。梅林、海棠园的山石，率真自然，而这堆假山，虽然高大，而却全是水泥堆砌而成, 粗劣怪异, 似是而非，假模假样，见着就觉得别扭。也罢，隐忍自己而却保全了梅英棠魂的洁净。柳风都能委屈自己, 为了白石, 在他的面前，我为什么不能放弃自尊, 抑制自己对他的厌恶？没等他开口, 我就主动地说：
“思红同志，都快毕业了, 我今天找你主要是想听听组织对我的意见。”
他用暴突眼——这暴突眼又被火红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铜辉——斜睨着我, 长久地探测着我的内心。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你青崖何以主动靠近组织听取组织的批评？莫不是最近风声紧形势不妙，开除的人多，你怕了？那就首先让你自我暴露, 在你撤退的时候再进攻，再把你打个人仰马翻，不投降也得投降！他一定是这样想的，于是他用教训的口吻启发我：
“毛主席教导我们‘批评与自我批评’，你真是诚心要听取组织的批评，那你就先作自我批评吧！”
先作‘自我批评’…好吧，自我批评不一定就会自陷于被动, 或许多少还能得到他的一些谅解，和缓一下彼此的矛盾，有利于解决白石的问题？于是我诚恳地承认自己自以为是，清高自负，脱离集体, 疏远组织，从不主动向组织汇报自己的思想, 争取领导的批评和帮助等等，在列举了一大堆自己的缺点错误后同时还说：“思红同志你进步快, 我落后多了。你已入党半年，而我自惭形秽, 不说入党，作为一个合格的共青团员都还须倍加努力。思红同志，我们同学多年, 而且同在一个团支部, 应该说你比谁都更了解我，所以我热切地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思红同志, 你看……”
我自我贬抑，给他戴高帽子，他面有得色，但决不理睬我套近乎。他严正地指出：
“你的问题怕不只是这些吧，根子在思想，你思想里的问题很多，可以说还相当严重。你反对统购统销，那种严重的政治错误是在中师犯的姑且不说，进大学后呢？下乡你不收集新民歌歌颂社会主义，而借整理旧民歌宣扬旧风俗，宣扬封建伦理道德；叫你去轮船公司讲新民歌，你偏要讲文人诗词，你对封建文人就那么有感情？（幸而肖天翔还没把我希望开欧美文学课、扩大现代文学作家范围的要求透露出去）当然你不只是文艺思想、文艺方向有问题。大炼钢铁中你目无组织领导，自行其事；之后你不请示不汇报，发起和组织文学社，这是搞非组织活动，问题是相当严重的；你崇拜褚天舒、吴克俭那些有严重历史问题的旧知识分子——吴克俭入党又叛党你知道吗？褚天舒极力与党争夺青年，你是不是喝了他的迷魂汤？你支持江白石那样思想严重甚至反动的人，还给他申请什么棉被，还说他学习朱……西方唯心主义美学有道理，这是严重丧失一个共青团员的政治立场和阶级立场！啊，说到这里，你知道江白石已被勒令退学了吗？”他咬着牙，用暴突眼逼视着我。
我说才刚听说。
“这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政治斗争！不只是我们班江白石三个人，全校还不知清除了多少人呢，而且运动还远远没有结束。江白石们已嚣张够了，让他们回到农村滚回老家去嚣张吧！你不觉得应该从他们身上吸取点儿什么教训？”他再次用暴突眼逼视着我，不仅充满了敌意，还抑制不住他的快意。
我不想被他的情绪左右, 我没有生气，我抓住机会趁此向他提出了江白石的问题。“江白石之所以被勒令退学, 是思想政治问题，还是别的什么问题？……啊，对不起，我随便问问。”
他望着我的眼睛，迟疑了一下而后说：
“是的……是的，他还是一个盗窃犯。他经常捧读的那本西方……西方美学，就是从新华书店偷来的。证据确凿！他无法抵赖，今天一早他已经从学校灰溜溜地滚出去了。”
“啊，走得这么快，他没有做任何辩解？”
“他辩解不了。他没有这个胆子，组织定的，他敢，越辩解他的下场越不可想象得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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