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教材编辑日趋紧张，人员增加到了20多个。柳风也来了，而且被选为临时团支部的委员。
一天，主管教编的系（副）主任顾家骅老师对我说，你和柳风去幼儿园几天，给他们编点幼儿补充教材。同时给我一张字条，叫我跟余雅韵主任联系。
早饭后我到学院幼儿园时，柳风已在那里与余主任一起打扫办公室的卫生了。
“青崖，你来了！？”见我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余主任以异乎寻常的热情和亲切喊我。我分明感到与第一次见面时迥然不同，于是也就诚挚地叫了一声“师母”，同时恭敬地把顾主任的“手令”奉上。她笑着说：“不用看了，是我请顾主任派你来的。”
“师母？”柳风听我叫“师母”眼里含着疑问。
“是呀，你不知道？余主任是天舒老师的夫人……”
“啊哟！师母……恕学生无知！”柳风是从来未有的活泼，自进教编室，与我见面多了，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她一边娇声地呼喊，一边忘情地去拥抱余主任。
“帕子！帕子！”我急忙提醒她手上还拿着做清洁的抹帕。
“啊哟……”又一声惊叫，退了回来，她自嘲地笑着说，“孟浪，孟浪……”
余主任也一改娴静淑雅的作派，她一边哈哈地笑着一边主动地把柳风揽进自己的怀里。
在幼儿园一周，柳风钦佩余主任的高雅娴淑，余主任喜欢柳风的清纯热忱, 余、柳之间相处如母女、似姐妹一般融洽而愉快。一天, 柳风对我说：“师母不只一次在我面前夸你呢！说你不但好学，有见识，而且为人诚实，忠厚, 正派。还问我与你的关系……”我想, 先前余主任是那么多疑、矜持和冷淡啊，而现在完全不同, 一定是褚老师对她说过什么, 后来知道事实确实如此。
自那次访问褚老师后，余主任心里一直不安, 生怕我把褚老师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原原本本向组织汇报, 甚至出卖老师。事实上，褚老师告诉夫人：“从揭发他的那些材料来看，青崖这个学生严守承诺, 不但丝毫没有透露他关于教材编辑的谈话内容，而且在一次座谈会上，他的发言，实事求是，很有胆识，更让人感动。”
一天深夜，钟学成来到体协办公室, 一屁股坐到我的对面，他那一向笑眯眯胖嘟嘟的脸拉得长长的，气呼呼地一言不发。
“谁借了你的谷子还你的糠？”我逗他。
“明天系上要批斗右派老师了。”他不理会我的玩笑，“你都得到通知了吧，但我不想去。”
“你是学生会学习部长能不去吗？”
“咳……”他重重地叹息一声, “我才从郑教授家里出来。他叫我，在会上, 无论他怎么样都不许我吭声，否则就不认我这个学生。咳, 他妈你叫我怎么办？别的老师我可以不管，而他是我的恩师啊！如果他受到侮辱……”
“哎, 我感到好奇，你是怎么跟郑教授搭上关系的，他那么轻易地就接受了你？”
“心诚则灵嘛！”钟学成得意地说。
“是呀, 世间的因缘和合皆因一个诚字。”我说。
“是的……是金讲师帮了我。咳……”钟学成无限感激地说, “是的，是金讲师成全了我——金老师也是我的恩师啊！”
在我们的印象里, 金讲师像“套中人”，又像“冬烘先生”，偶尔还露出一点“绅士”作派。一点都不冷的九月中旬来上第一堂课时，他那干瘦的身子已穿上了别里科夫式的黑呢子长大衣，而小小的脑袋上却戴着一顶向后耷拉着的毛线帽。没有拿雨伞，而腋下挟着的是一个灰黑的大皮包。他极绅士地踱上讲台，向大家点点头，随即在黑板上庄重地写上自己的大名。“我名金文博，作为你们的小学任课教师我很荣幸。”小学？啊，他不直言“文字学”而说“小学”。在他自我介绍时虽则庄重，却从那深度的近视眼镜后面不自觉地透出了几分怯意。然后他就呆立在那里，像传闻中的沈从文第一次登上大学讲台一样，怕有两分钟没有言语。他讲汉字的起源，演变：甲骨文、钟鼎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行书、草书；他讲汉字构成方式：象形、指示、会意、形声、转注、假借……都是我们知道的一般知识，干瘪无味而又时断时续，有时甚至突然脑壳断电，呆在那里愣神。一些人，磨皮擦痒，东张西望，看小说的看小说，扯淡的扯淡，而钟学成则必须硬着头皮“专心致志”“凝神聚思”——既然专攻“小学”是他的既定目标，既然古汉语专家郑秋山又无权杏坛授课，别无选择，也只有退而求其次，一心一意以“中文系认字最多而又最是窝囊最为无用”的“文博”金先生为师了。他坐在前排正中，面向老师, 毕恭毕敬, 听课, 颔首, 笔记, 凝神……这一切都看在金讲师的眼里。啊, 一向备受嘲笑，冷落，对他的课没人感兴趣的“文博先生”，终于发现了一个对自己如此虔诚、如此敬重的弟子，能不感动莫名，喜出望外吗？于是，一天，钟学成被带去讲师的府上，从此，这个虔诚修道的乖徒儿便成了讲师家唯一的“关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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