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她写道；
山泉：你好！
你总算对我正面表态了。
读着你的信，我哭，为自己哭，也为你哭。是深爱的哭，也是感伤的哭。“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长期受困的我，情结难解啊！那惶惑、痛苦和压抑，你是不知道的。“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不过是毛头小子的爱，而一个女人的爱则要深沉得多，受爱的折磨更痛苦得多。我们的事，是拖得太久了，难道你不觉得？你我相知已非一年半载，而要说出一个“爱”字为什么那么艰难？诚然，你有你的隐衷，我有我的处境，就因为历史的羁绊，现实的罗网，我们身不由己，难得自由。而深挚的爱，炽烈的爱，是任谁、任什么也压不住的。你总算向我表白了，虽然这表白来得太迟，让我长期承受着企盼的重负。“感君恩, 知君怜, 此情可问天。”时至今日，我也不能不毫无遮饰地对你说：我爱你！而且由来已久。
你的才情和对人生崇高境界追求的执着精神，深深地吸引着我，感动着我, 而又无由表述, 唯有深埋心底，情不得已, 则偷偷地诉诸日记。在我心中, 在《日记》中，不知有多少次, 拿你同魏惠民、王德明和周围其他人作比较。社会人生, 形形色色，诸子百家，存在自由, 不必以自持的处世尺度臧否于人，更无权横加干预；而我们自己，对于人生观、世界观、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的选择和确立，则务必严肃慎重。务必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精神，独立的人格。追寻有价值的人生，选择有价值的生活。这正是我对你特别心仪之所在。我们深恶自私, 狭隘，卑俗，龌龊，邪曲，险恶, 不学无术而伪装进步，伪装革命；希望自己胸襟开阔一些, 心地纯洁一些，情操高尚一些, 志向远大一些，思想自由一些, 学识和内心世界丰富一些，为人善良、真诚、正直一些。我们力求进步，追随革命；但决不以“进步”而自显, 借“革命”以营私, 以打击甚至于迫害他人。什么是进步？向真理靠近一步就是进步，向光明靠近一步就是进步；而靠近某个人、靠近某些人所把持的组织并非一定就是进步——相信我, 从魏惠民到王德明、常思红的虚伪的欺骗中，我已清醒了过来。什么是革命？革命的出发点是爱，而不是恨。雨果说得好，“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你从不对我说这些大道理，但你的内心世界我十分明白。你对人生理想境界的追求是那样强烈和执着，对自己的要求是那样严格以至于苛刻。我为你忧心。在讨论借被盖、蚊帐的会上，干部们大都有份，你不申请只为别人争，一见到你脸上被蚊虫叮咬的那些红点，一想到因被子短小你寒冬屈腿睡觉的情形，我就心疼。我暗地里跟你换被盖，我不顾脸面当众为你补衣服，实属情不得已，绝非孟浪，感情的一时冲动啊。人们饥饿难耐，心慌意乱；你学习如常，你似从未把吃饭问题放在心上，而你的水肿病已那么严重，我能不心疼，不心忧？为了多读一些书，你废寝忘食，不顾健康，也不顾他人谤议。我深为你的精神感染，更深为你的前景忧心。你很少在班上露面，人家说你离群索居，而我常常设想, 你此时身在何处，肚子饿吗？关节疼吗？人家说你“清高自是”, 而我常常对自己说, 清高有什么不对, 有独立精神有什么不好？难道像有些人活得那样庸俗、那样卑微、那样猥琐就对, 就好吗？清，是清淳廉正，高，是高尚高雅，是洁身自好，是清正自守，有什么不对？自古清流莫不如此，何以今日之国人要那么鄙薄清高？某些邪曲小人无时无刻不想攻击你，说你疏远组织，脱离政治，只专不红；而我却清楚地感到你胸中那腔涌动的热血，你对农民的处境是那么同情，你对漫延的饥馑是那么悲悯，然而因此我又为你忧心啊。你从中学到大学，看似顺利，实则一路坎坷，时有危机。在中学要不是遇到杨校长，在大学要不是遇到严书记，你会受到多大的委屈。我常常为你所说实则也存在的悲剧性格忧心啊！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知道你常常吟诵屈原的这句诗。志向既定，谁也拦阻不了，但我仍要劝你不要过分书生气十足，不知变通。人生在世，既要坚守正道，又不能不知自保，不能自保，何能前途，去实现你追求的目标？但我又要衷心地向你表示，在未来漫远的路上，我决心与你同行，无论遇到多少挫折，我一定不离不弃。我爱你，就永远与你同呼吸，共命运，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你在信上说，要我三思而后决定——这就是我的决定。放心吧！
话又说回来，未来的道路未必就如你我想象得那么艰难。“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国家如此，个人也当如此——毛主席的这个论断我还是相信的。快乐起来吧！为此我提议，我们何不在这个星期天再去嘉陵江一游？嘉陵江的胸怀是那样宽阔，江上鸣笛远航的拖舶，气势是那么雄豪而欢快，矗立于鹤鸣山巅的白塔，像雪峰一样闪着灿烂的阳光，在山河天地之间的鹤群，自由地盘旋着，高傲地翱翔着，还不时发出一声声激荡山河的长啸……呵呵，由此我又想到了巴河，我的母亲河故乡的巴河。碧水青山，丹崖翠微，溯流而上，一步一景。其景色之壮丽，气魄之宏伟，与嘉陵江无异。我们携手同游嘉陵江，我们又何时同游我故乡的巴河呢？我期待着——你要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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