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看云昭的反应，居然微微一笑：“仙君是不相信吗？”
听她问得这么直白，云昭反倒放松了戒心。她也朝着思卿笑笑，将水囊递回去，老实地说：“此处是神国，我无神名，国主与神巫都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思卿拿回水囊，看着云昭，她轻轻地说：“须臾镜在我手上。”
云昭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随即又恢复寻常：“你跟着我？”
“是，仙君是我在此国见到的第一个外来的人。”思卿点头，“我看着仙君化作真身，吐出火来焚去尸体，故而来向仙君求助。”
无论是天上还是天下，跟踪都令人不齿，但思卿说这话时很坦然，好像已经把约定俗成的规则与道德置之度外。她看着云昭，眉眼平和，眼瞳里一时清澈如少女，一时又是难以解读的风霜。
云昭盯着思卿，盘算片刻，问：“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思卿又是一笑：“请仙君随我入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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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国的神殿并不对外开放，除了司掌祭祀的神巫和被祭祀的神，神殿里不会有其他人踏足。于普通的神民而言，神殿代表的是绝对的虔诚，是整个神国的中心，大道由神殿向四面八方开拓，各类建筑在道路两旁依次修建。
云昭从来没有进过神殿，她了解神殿的唯一途径就是那些厚重的古卷，吹去浮在竹简表面的灰，透过略有残损的文字窥见神殿的浩大。
不死国的神殿严格地依照规制，神道、拜殿，壁画上绘制的祭祀场面都一丝不苟，仿佛云昭少时读过的字一个个从竹简上跳出，在她眼前变做了鲜活真实的画面。
神殿里最主要的东西是一根几人环抱的石柱，石柱自上而下雕刻着本国所祭祀的神名，云昭匆匆一眼就看见了四个熟悉的神位。
东君、月御、司命、冥君。
日升月落，生死回环，就在这根石柱上，静默地等着祭祀之时。
环绕石柱的是环形的祭台，祭台上摆放着各类祭器。云昭上前看了看，祭器都是干净的，祭台表面也没有浮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连本该长明的烛台上都是空的。
“……没有祭品吗？”云昭难以置信，毕竟神国的职责就是祭祀，“万一有神前来，该怎么办？”
思卿仰头注视刻有神名的石柱，也不知在想什么，很久以后才摇摇头：“神不会来的，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我尽力将这里清扫干净，但实在拿不出祭品。”
云昭捕捉到思卿话里的信息，越发难以相信：“清扫？这不是神巫负责的吗？”
“此国已经没有神巫了。”思卿说，“无力供养神巫，也无力献上祭品。”
“……为什么？”
思卿转头看向云昭：“因为‘不死’啊。”
云昭摸不准思卿的话是什么意思，眉头皱起，所幸思卿不卖关子，自顾自地往下说：“活着就要吃东西，要生火，要有住的的地方。生出来的孩子渐渐长大，老人却不会死去，所有的东西都不断消耗。已经太久了，此国如此贫瘠，有时候我都在想，无法供养神巫、献上祭品的国度，还能算是神国吗？”
云昭一惊：“此国名为‘不死’，不是因为寿命长吗？”
“以前是的。此国的神民寿命长得令其他神国艳羡，我们也以长寿为傲，甚至想追求所谓的永生不死。”思卿说，“但现在我们知道了，永生不死不是恩赐，是诅咒啊。”
额上渗出冷汗，云昭却毫无知觉，不知道要擦一擦：“诅咒？”
“仙君知道老是什么样子的吧？身姿佝偻、皮肤枯瘦，脏器里也会有些毛病，时间越长，躯体就越破败。”从开口和云昭搭话开始，思卿的语气一直很平和，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终于有了极其微弱的变动，眼睛里难以自控地流露出恐惧。
“我见过整具身体破败，耳聋、眼盲、牙齿脱落，四肢也不再受他掌控的神民。他浑身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上面绷着一层干瘦的皮，虫蝇以他的身体为巢穴，无数的蛆在他的腹内涌动。”思卿顿了顿，“但他还没有死，意识也是清晰的。”
活到不能动弹，意识清晰地感觉到腹中的蛆蠕动、咬噬？
云昭一阵恶寒，紧紧盯着思卿，等着她说下去。
“既然老而不死，那就试试自尽。可无论是刀劈、服毒，还是焚烧，总还是活着的。”思卿露出个惨然的笑，“砍下来的头颅活着感觉到虫子啃咬，服毒的腹内腐烂，焚去皮肉的那具骨架还能动弹。”
“剩下一点皮肉就活在皮肉里，剩下一根骨头就活在骨头里。
“此国的神民被困在躯体之中，无论如何破败，都听不到幽冥的召唤。”
“所以此国的人会越来越多，所能消耗的东西就逐渐减少。”云昭想了想，又推翻了先前的说法，“不对，照这么说，能用的东西有限，那争抢的方法唯有……”
她顿了顿，从思卿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意思。
思卿接话，声音和云昭的刹那重合，一个嘶哑干涩，一个清澈微寒，仿佛死与生在广阔的神殿里进行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回环：“杀戮。”
“可是此国的神民都不会死，还有什么意思？”思卿摇摇头，“我知道人间有灾年以人为食的说法，但活着的血肉，谁敢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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