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千岁（四）
裘鸾觉得自己最近陷入一种微妙里。
从上次东北军闹事起，这种从未出现的微妙感就开始了。
京兆尹和大理寺卿查了又查，调动了几乎所有的刑部侍郎，锦衣卫也明里暗里活跃起来，但查到的统统都与东厂无关，似乎完全就是巧合。一群得意忘形的兵痞酒虫上头，为了一个花魁大打出手，没轻没重，似乎合情合理。可没听过哪家打架能使所有人互殴至死的？怎么可能一个活口都没有？
皇帝百般询问，就差挑明了是否有东厂介入其中暗中下手，大理寺卿也是无奈地分析现场：“……的确有人清醒后试图离开现场，奈何负伤过重，加上夜深露重，沉疴发作，也没能爬出巷子。这一点从现场地上血痕、墙上血手印和尸体死后的姿态均可看出。”
总而言之，就是十分自然，毫无人为痕迹。
全是天意。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那……那薛家那个次子，怎么会在打斗中被人阉割掉？！”
大理寺卿想到这儿也是冷汗涔涔：“此事也是有人见证。那薛皓元与另一个素有嫌隙的军头争花魁，那花魁三言两语挑拨，两人当庭大打出手，薛皓元仗着家世压人一头，谁知却激得对方破罐破摔，干脆将他一刀……此事就发生在擎芳楼大堂，许多人亲眼所见，是以之后两方人才会打得不可开交。”
皇帝听得浑身颤抖，脸上的肌肉都在抖。他狠狠坐回龙椅上，声音都压在喉咙里：“好……好一场天衣无缝！”
大理寺卿犹豫片刻，开口道：“陛下息怒……或许此事的确没有外人插手，就是一次冲动的意外……”他后半句被皇帝淬毒的眼神骇回去。
皇帝将卷宗狠狠扔出去，一些纸卷毫不留情地打在下头臣子的身上：“没用的废物！这么明显的手法都看不出来！除了那群阉狗，还有谁会想要用断人命根的方法回敬？！这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朕要你们何用！还不给朕滚！”
大理寺卿默默退下。心下却滋味难言。
先前东北军屡屡挑衅东厂未尝没有皇帝的暗示，东厂都是能退则退，那个时候皇帝乐得每顿吃三碗饭，恨不得把得意写在脸上。如今挑衅的落得如此下场，皇帝这般表现也算是恼羞成怒，更兼几分恐惧。他自己针对东厂，就认定是东厂的反击。这样的狭小心胸，真的是一国之帝当有的？
大理寺卿想至此，连忙摇头甩掉大逆不道的想法。迎头遇到进宫的裘鸾，想到刚才的一番活动，拿一种难言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连裘鸾给他行官礼也没在意，匆匆回礼就快步离开。
微妙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进了宫殿，内侍已经收拾好了，但裘鸾还是看出少了一个花瓶，想来已经在皇帝的发泄下粉身碎骨。而皇帝更是拿一种自以为隐蔽的狠毒又掺杂隐隐畏惧的目光盯着他，裘鸾叩拜行礼，皇帝的脸色才好看些许。
你再威风，不还得给朕乖乖跪下行礼！
裘鸾闭着眼也能知道皇帝的心里在想什么，却还是为他这种想法而嘲讽。
这样一个皇帝，也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皇帝似乎非常不想跟他说话，简单过问了几句就让他退下了。临走时裘鸾仿佛刚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长盒，奉给皇帝：“陛下，奴婢奉命打扫案发现场时，找到了薛副使丢失的一部分。”
皇帝藏在文书后的手倏忽攥紧，后槽牙也咬合起来。他几度想要发作，可鼻翼煽动几下，还是忍住了：“……交给大理寺！”
裘鸾又收回了盒子，再次叩首，藏起了眼波泛起的嘲笑，恭敬告退。
刚踏出宫门，就听见里面又是一阵摔打的声音。
他的心情愈发微妙。一直到出了禁宫，看到那个候在马车旁的人影，这种微妙扩大到极致。
他刚才也不过是一时气性，拿那东西出来刺激刺激皇帝罢了，实际上这件事他还真是完全清清白白。要没有眼前这人，他也就忍了。谁知这人转身去做了这么一出，还撇的干干净净，半点把柄都没留下，本来让他心里舒畅不少，却让不知情者对东厂的感官更加畏惧，在皇帝那里尤甚，东厂多半已经成为手段更为高超的妖邪。
他算是少有地背了锅，而眼前这个一身月白长袍，面如秋高皎月的貌然君子，才是犯下了这样一场局之后又逍遥众人视线外的真凶。
他脑海中竟突兀地出现一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如意贴心地为他准备了一件披风，见他出来就迎过去给他披上，素白的手指在他领间穿梭，打出一个漂亮利索的活扣，抬眼对他展眉一笑，阳光照在他眼睛里，使那平时显不出来的深蓝变浅了些许，温柔平静的汪洋一样，笑意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裘鸾有些不自在地抖了抖肩，率先脱离出这种温情脉脉的氛围，说：“回去。”
两人上了车，相对而坐，如意从柏木保温箱里拿出一碗温好的冰糖雪梨羹递给裘鸾：“滋润祛火，最适秋季饮用，千岁尝尝吧。”
裘鸾愣了一下，颇为不适应地接过来，喝了一口才道：“东华门离厂子又不远。”
如意笑答：“千岁回了厂子怕是更加忙得脚不沾地，更没空尝一口了，此时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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